来到阿南寺，是在几天后的清晨。听闻这是葭苍国最大的寺庙，香火连年鼎盛。

佛寺周旁遍植大叶桃花心木，眼下恰好是枝叶茂盛的时节，羽状复叶重重叠叠压在枝头。树干呈现出桃花般的色泽，处处皆一派初夏时节应有的生机盎然。

前几日蔚久仿佛终于自噩梦中初醒般，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方寸，我要报仇。”她的眼里有复燃的死灰，行将就木似的支撑一点神气，透露出具是不死不休的“吃人”二字。

我便总觉她在几日间苍老许多。

一个人老去或许并不是皱纹滋生的那一日，于蔚久，该是仇恨滋生的一刻。

她恳求仲长安让她去阿南寺，说是为她夭折的孩子祷告，仲长安自然应允。

“蔚久，你想要做什么？”在陪同蔚久的路上我静静问道，是这许多年来我第一次这样审视她。

“我说了，复仇。”未待我开口，她又先行阻拦道：“你不必规劝，我自有主张。”而后一路静默无言，唯有车轮碾在残枝上发出的咯吱声。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右手，此刻我的掌心已然结痂，不复感到疼痛。

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阿南寺的住持。

他称法号为枷无，作为住持于阿南寺数里外迎接。仪仗数丈，宫人护卫在侧如被般跟随，规矩繁琐、此刻只有更麻烦的份。

“娘娘乃天命之人，亲临阿南罗寺，吾等无上光荣。”袈裟朱红，在他周身披裹，自镇去一切凡俗。枷无轻轻俯身，客套话说得无比漂亮。

我在暗处细细打量他的眉眼，长眉入鬓，鼻梁高挺，薄薄的双唇抿起的时候，更显如钟般稳重。只眉间那点朱砂，平白为他添上了几分妖气。

“诸事已备，请您移驾寺内。”

蔚久闻言便抬脚轻踏入寺内，我随她身后眼含好奇向上偷偷望，还未见便有淡淡香火气萦绕鼻腔。这庙穹顶极高，正前一尊金色佛像眉目低垂，一副怜悯众生的慈悲相。

佛说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五阴盛，可其追随者众多，亦有众多狂热者为其举起利刃。

她额头抵在蒲垫上深深叩拜，我在一旁见她抬头仍能见其中恨意浓重。她突然笑一声，盯着佛像一动不动。真叫人……毛骨悚然。

那平静的躯壳下似有巨兽猛然爆吼，挣脱锁链碎去牢笼，张牙舞爪狂啸出世，带着狂而近妖的势头，山呼海唤而来。

她再回不去了。

旧日的伤痛仍然痕迹深刻，黑暗、死亡与阴冷都历历在目，可是如今恐惧只有愈演愈烈。

那晚，我梦见了灾难……

梦境里灯烛摇动，周遭皆是混乱的脚步声，火焰的噼啪声与耳畔的风声忽远忽近，恍若整个世界都在远去。

女子身影忽而天降般显现于我面前，她面容模糊，哪怕我凝神去望也看不清。可我又分明感觉自己应当认得这个人。她拉起我的手，似要带我逃离，奔跑时扬起的长发蹭过我颊侧，指节被人拉扯的疼痛感无比真实。

不断的爆炸声刺激着我的神经，看不到尽头的奔跑摧毁了我引以为傲的坚强。到处都是逃窜的人，血雾混着惊叫喷洒在纸窗上、横梁上、池水中……

满世界都是哭喊声，可是，谁都逃不走，那一把把的长刀横断了所有去路。

血色愈发浓重，笼罩眼中的已然成为一片深沉、如死一般的黑。我张大唇不住喘息，思绪挣扎。

她不断对我说：“快跑，尚儿，不要停下来……”

“不要回去……”

她哑声的呼唤听起来绝望又无助，可又无比熟悉。有泪无声自我眼角消散，可我只觉被人用力拉扯，随那力道在黑暗当中始终奔跑，我无数次尝试睁眼，可依然看不到分毫光亮。有几世碾转就有多久午夜梦回，甚至连恐惧都无处不在，我们逃无可逃。

筋疲力竭的窒息感数次令我想要放弃，但每一次她都用力地将我重新拉起。我眼前模糊，每次吸气都几乎倒抽入心肺，刺痛、灼烧。怎样才能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