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续四年，洛都外点兵处，来了位十四岁的小少年。

“官爷，能否将我划在凉王营下？”

点兵的小吏正低头写字，赵阿九抬头望了眼人，卯足胆气轻声地询问。那差吏也是个好脾性的，闻言竟没有叱他，只是笑道：“军中精锐方能进凉王殿下的缁衣军，小子尚需操练，便先去营中作火头军罢了。”

不待赵阿九再说什么，差吏已大笔一挥，将他的名字录下，后头的人挤挤攘攘地催促他。赵阿九背着行囊立在道侧，听着耳际喧呼往来，高昂的心性无端被当头浇了一记，迅速地冷却下来。

养父母年岁大了，见不得分离场面，于是今日方晓他便匆匆别家而去。一路逆数行来，心里只默念“凉王”，手里紧紧攒着刀，浑身的血都滚烫。而今知晓暂时见不到凉王，他一时只觉得心下一空，差些便要哭出来。但向周遭望去时，忽然又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邙山之下，处处是征男别家，几乎要哭断青山。 br />

“我从军而行，非为显达，非为凉王，是为天下人。”

他举目看着一川东流的白水，闭上眼又说了几遍。而后，握了握他那把已经锈涩不堪的劣刀，回头便走。

…

自那年邙山战乱平后，赵阿九便常常溜到乡中私塾，混在讲堂外旁听。虽时时被先生敲打，却也勉强习了字。又在刀匠处练了个把年的刀术，武艺也算能拿得出手。混在军中，相较那些不学无术的田舍汉要机敏许多，很得长辈喜欢。不到两年，大仗小仗也打了不少，屡屡受人举荐，慢慢地离凉王殿下的那支“缁衣军”愈来愈近。谁知就在他要被编入时，刚继伟六年的圣上忽地下了一道谕令，命缁衣军不许再扩充规模。而赵阿九，则作为新晋的才俊，被举荐至御前做了千牛卫。

于是他最后一次能接近凉王的机会，也错失了。

倒是远在雁门的凉王，听闻赵阿九迁到御前后，时常寄信与他，大都是些日常言语。赵阿九得了信，在冷冰冰的御前，也觉着没有那般煎熬了。

一直到昭续六年的冬天，赵阿九屡屡期待着的那封信，没有寄来。

再二月，听闻凉王举兵在雁门叛，今圣亲自将其歼灭，三千缁衣军为之殉亡。

后来，因着他一手飞白写得过于像昔日的凉王、今日追谥的“厄王”，圣上心里不快，将赵阿九打发到帝京的西北边，做了个不大不小的长水校尉。 br />

再后来，赵阿九渐渐淡出众人的视野，又过了二十多年，直到如今。

……

故事讲完了。满面沧然的中年人搁下笔，将纸张抖了两抖。平生千般万般的苦痛，只作了这寥寥百个黑字，瑟瑟地缩在纸上。

外头迟迟地敲起钟鼓，长夜初临。赵阿九一挺脊柱，端坐大牢之中，抬眼看着小姑娘。

他想说，“洗净我的脖颈，待我明日就戮，便干干净净地去见殿下。”

若他早一些加入缁衣军，二十多年前就该随着凉王殉葬，但他错失一步，竟无端保了这许多年命。然而在这段偷来的残年里，他日日痛不欲生，只是记挂着凉王之冤未曾洗去，不敢轻易赴死。

而今他唯一的希望，便是祁渊了。

沈玑林收起锦囊，阔步离去，只一声声地喟叹。叹赵氏与李济安至性一遇，终归是判若云泥；又叹赵阿九之敢勇，乃是“世人负你，我便以血鉴你丹心”这般决绝，尝遍至苦，然而事未成，凉王仍负冤名，人间未有清平！

转出牢门，始觉天地广远，血气无边。

明日赵阿九便要处斩了。

…

赵阿九的死讯变为众人口中微不足道的笑谈。

“斩了？”

“斩了。”

祁渊闻讯，只是颔首应了一声，实在是没有心力去应付这个消息。祁湄已托沈玑林将赵阿九的遗笔带给他看，他看罢，只觉着一团惑雾里，又离昭续六年近了些，水面一点点地退去。枝理错综，愈是清晰，愈发不由地感叹其细密复杂，恐惧也随之暗涌。

“年关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