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太平间外的走廊,时间像是凝固的胶质。
荧光灯依旧嗡嗡作响,只是这里的灯光更冷,更白,像手术刀片的反光,不带一丝温度地切割着视野里的一切。空气里的消毒水味浓烈到呛人,几乎盖过了一切,但底下那股冰冷的丶属于金属和某种无法言说的静止气息,依旧顽固地钻入鼻腔,直冲天灵盖,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反胃。
柏朝不再发抖了。她只是坐着,背脊挺得一种不正常的僵直,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冰雕。柏盛那件带着寒气的外套从她肩上滑落了一半,堆在椅子和她的腰际,她也毫无知觉。她的眼睛依旧睁着,却不再是盯着某个焦点,而是涣散的,空茫的,倒映着对面惨绿墙壁和冰冷地砖的微光,像一个被掏空了所有内容的容器。
柏盛蹲在她面前,双手用力握着她的肩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惨白的颜色。他仰着头,一遍遍地丶声音嘶哑地喊着她的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砂轮磨过的喉咙里硬挤出来,带着血沫和近乎崩溃的焦灼。
“朝朝……你看看哥……你说句话……朝朝……你哭出来……求你了……你哭出来啊……”
他的声音在空旷寂静的走廊里回荡,显得格外突兀和绝望。泪水不受控制地从他通红的眼眶里涌出,划过紧绷的脸颊,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一个小小的丶迅速消失的深色痕迹。他用力摇晃着她,试图将她从那种可怕的丶毫无生气的静止中唤醒。
但柏朝没有任何反应。她的身体随着他的晃动而摆动,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她的嘴唇微微张着,露出一点点干燥的丶失去血色的内侧,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连最细微的喘息声都几乎听不见。
叙博城站在几步之外,背对着他们,面朝着那扇紧闭的丶象征着最终结局的灰蓝色铁门。他的拳头死死抵在冰冷的丶刷着绿漆的墙壁上,用力到整个肩膀都在微微颤抖。手背上,之前砸墙留下的伤口只是被简单处理了一下,此刻又因为极度的用力而隐隐渗出血丝,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压抑到极致的丶从胸腔深处发出的丶类似困兽受伤後的沉重喘息,一下,又一下,在死寂的走廊里清晰地回荡,比任何哭声都更令人窒息。
偶尔有穿着白色或绿色衣服的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匆匆走过,鞋底与光洁的地面摩擦发出单调的声响,他们对这一幕似乎早已司空见惯,目光不曾有丝毫停留,仿佛走廊里凝固的只是几件无关紧要的家具。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填充着柏盛破碎的哀求丶叙博城压抑的喘息丶荧光灯的嗡鸣,以及那扇门後无边无际的丶冰冷的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那扇灰蓝色的铁门发出轻微的丶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从里面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深色制服的工作人员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种职业性的丶混合着疲惫和麻木的表情。他手里拿着一张硬板夹,上面夹着几张表格。
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柏盛的哀求卡在喉咙里。叙博城的喘息猛地停住,抵着墙的拳头握得更紧,指节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
工作人员的视线扫过他们,最後落在柏盛身上,声音平板无波,像在念一段与己无关的说明书:“家属?来确认一下信息,签个字。”
“签字”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凝固的空气里。
柏盛猛地擡起头,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丶无法置信的惊恐和抗拒。他张着嘴,却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直僵坐如同冰雕的柏朝,在这一刻,眼珠极其缓慢地丶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涣散的目光一点点聚焦,最终,落在了那张硬板夹,和那支别在夹子上的丶看起来异常沉重的黑色水笔上。
那支笔。
她的瞳孔猛地收缩到极致。
然後,一种极其细微的丶类似玻璃碎裂般的咯咯声,从她的喉咙深处溢了出来。不是哭声,不是语言,是一种无法形容的丶纯粹生理性的丶濒临彻底崩溃的痉挛。
她看着那支笔。
看着那扇门。
看着工作人员那张麻木的脸。
整个世界在她眼前疯狂地旋转丶扭曲丶坍缩,最後凝聚成那一个简单的丶却代表着终极分离和冰冷的丶需要被“确认”和“签字”的动作。
暴虐从来不是嘶吼和痛哭。
暴虐是绝对的寂静里,一根针掉落的声音。
是荧光灯冰冷的嗡鸣。
是一张需要签字的纸。
是一支沉重的丶黑色的笔。
是喉咙里发出的丶细微的丶玻璃碎裂般的咯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