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为寒冷的极北之地,积雪常年也不会化开。
从前,在被几座覆雪的峰峦环绕起来的幽闭山谷中,住着一个认为自己不应该是人类的女孩。女孩打小就是孤儿,由村庄里的人们共同抚养长大。有一天,她的下体流出鲜红色的经血,人们看见了,高兴地说:是时候了,是时候让她报答我们的恩情了。
于是,女孩成为了整个村庄共享的奴隶,每个男人都是她的父亲,每个女人都是她的母亲,每个老人都是她的爷爷或奶奶。为了让她能轻易地被认出、随时随地被使唤,人们为她做了一件漂亮的红色斗篷和兜帽。渐渐地,人们忘记了她的名字,她也忘记了自己的名字,现在,她只是“小红帽”。
有时,在寂静的、落雪的深夜里,小红帽会想:为什么我没有真正的家人呢?为什么人们会经常打骂我呢?
她幻想着自己其实不是人类,幻想着自己不属于这个她无法理解的人类世界。
十月的第叁十天是宿形节,据说,灵魂会在这一天的子夜短暂地离开身体,去寻找前世最在意的人,因此,村庄与城镇在傍晚便开始安静下来,人们在十二点之前回到卧室,移开门口的杂物,然后在床边留下一件熟悉的物品,以防止归来的魂魄找不到自己这一世的肉体。
在这一年的宿形节临近之时,村民们遣小红帽去另一个村庄送东西。小红帽并不想去,因为如果要抵达那个村庄,她必须得穿过一整片寒冷刺骨的针叶林,可她还是像以往一样,穿着单薄的斗篷,顺从地踏上了通往森林的路,和悬浮在天边的云雾同行。每当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偏离了主路,她就小心地趴在地上,用布满冻疮的手扒开层层白雪,等看到了底下露出的石子路,才放心地继续提着篮子前行。
没人在意我,所以,我必须得自己小心点。她是这样想的。
随着她愈发深入到森林深处,周遭的世界也变得愈发古怪迷离。白色的浓雾像缎带一样缠绕住树木,她开始看不清远方的景象,直到视野深处出现了一个难以分辨的点。那点在逐渐变大,直到成为轮廓。
是一头狼,一头迷雾中的狼。它刚刚吃完一个人,一个女孩,嘴角全是血,和她的斗篷一样的颜色,地上是被拖出来、遗弃在一旁的内脏。它看见她了,于是站起来,在迷雾的另一头,学着人的样子对她招手,说:
“快点过来,快点过来。”
小红帽屏住了呼吸。她知道,狼是成群出现的可怕生物,会将人的肤肉撕碎、拆解入肚,可现在,她遥望着这独自处于雾中的生物,却只感到心生向往。
她如同着了魔一般走过去,在心中感叹它是多么美丽的生物,几乎就像电闪雷鸣的冬夜里出现的月光。她欣赏并羡慕它银黑色的皮毛、健壮有力的身躯,当然,还有那对琥珀色的眼睛——没错,这双眼睛可以如此清晰地映照出她自己的模样,那位于瞳孔中心的黑色圆点深处的身影,与自己对视,在那片刻……
突然转身逃开!
混乱的情感涌入,撕心裂肺的痛自心底传来,艾莉雅一下睁大了眼睛,像一个刚刚被救活的落水者一般。
“请等一等!”
她大声喊道,可声音却落入不知名的暗处,被吞没,与此同时,面前的狼已然恢复了野兽的模样,低吼着高高跃起,将她重重地扑倒在地,锋利的前爪压在她的锁骨下方,刺破她身上的红色斗篷,嘴角的鲜血滴在她被冻僵了的脸上。
艾莉雅倒在雪地上,浑身发疼。她意识到,之前在欢乐之家的门厅里发生过的事,又一次发生了——她又一次被困在另一具不属于自己的躯体里,只不过,这具躯体和她自己的一模一样。
眼前的狼凑近了看她,顺滑却也扎人的毛皮几乎要贴到她的脸上。
艾莉雅惊恐盯着灰狼的眼睛中映照出的自己,努力在心中呼唤着那个一闪而过的身影:请别走,我看到你的存在了!
而就像童话里应该出现的奇迹一般,呼啸的风骤然间停下了,旋转的雪花也凝滞在半空中,灰狼漂亮的眼睛失去了神采,小红帽的周身只剩下一片突兀的安静。
艾莉雅尝试了一下,发现自己仍然不能控制当前的身体,但是身旁的流场世界又的确静止了下来。
就在这时,在狼眼的反射面的深处,一个身影自黑暗中浮现。她的长相和穿着与现在的她一模一样,但是脸上的神情却截然不同。
“你是同流者?”她问。
“……”
“只有同流者可以在这里看到我。”
艾莉雅感到不可思议,“可是,你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以这样的形式出现?”
“我曾和你一样,是一个……有同流能力的人。后来,我失去了自己的肉体和记忆,成为了工具,自此寄居在一个放大镜中,永久地、虚无地存在于一个无机的物品之中。有时,会有灵魂前来拜访,我与他们共情,将他们隐秘的内心投射到流场里的童话故事中,这就是我身为一个工具的功能所在。”
同流,寄居,存在,工具。
艾莉雅的心在发冷。她沉默了好一会,才鼓起勇气说出那个已经再明显不过的判断:“你是……寄居型怪物。”
“寄居型怪物?原来,这就是他们为我们起的名字啊……真是简单明了。”对方说着,自嘲地笑了笑。
“对不起!我的意思不是……”
对方摇了摇头,打断了她的致歉:“告诉我吧,可怜的小姐,你为什么来到我这个怪物的寒舍之中?”
“……我和我的蜘蛛遭到了攻击,为了脱身,才意外闯入你的流场。我想,施洛莫医生的催眠疗法,也许就是通过你的能力,将被催眠者的意识投射到流场中,让他们误以为那是被引导的梦境。”
这只是艾莉雅的猜测,而对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她的猜测。
“原来如此。虽然你的遭遇听起来很不幸,但我很高兴能和另一个——让我想想,我该称你为什么呢——嗯,我很高兴能和另一个灵魂说上话,这的确让我感觉好多了。我猜,你现在想要找到安全离开的办法,对吗?”
艾莉雅犹豫了许久,才回答说:“是的。”
当同流者进入流场中时,现实中的肉身是会直接消失的。虽然艾莉雅担心自己会再次遇见现实世界中的袭击者,但无论如何,在流场里长久躲下去都不是办法,她总要回去,尤其在蜘蛛还受伤了的情况下。
“要正常离开这个流场,恐怕没有捷径,你必须得完成你的故事,只有向前走,才能结束一切。”
“……我知道了。”
就像在欢乐之家的门厅里,每一扇门背后都是同一个场景,无论向前还是向后,路径实际上都只有一条。
艾莉雅看向自己双手上裂开的、紫青色的肿胀处。
“这很奇怪。”她喃喃道。
“什么很奇怪?”
“小时候,我因为被罚去扫雪而冻伤,手上长过一模一样的冻疮。我记得很清楚,因为真的很痛、很难看……所以,当时我安慰自己说:那是天上的星星掉在我的掌心。”
“如我所说,我能与你们共情,将你们隐秘的内心投射到流场里的童话故事中。你在这里看到的一切,早已经写在你的记忆和渴望之中,例如你手上的冻疮,又例如你眼前的这头灰狼——艾莉雅,你认识它的,它的名字叫安塞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