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如何猜测,于皇帝而言都无从要紧,他一大早起来就精神奕奕,对镜揽照了几番,仍旧不满意,于是问道:“我是不是该换成冕服?”
一旁白准手里还拿着冠帽,正要为皇帝戴上,听他这么问不禁一噎,“陛下,此去迎亲来去驾马,冕服多有不便,陛下纵然身着便服,通身已是穷尽经纬锦绣,龙章凤姿至极。再说……冯……皇后见到陛下如此看重只会欣喜不已,哪里会在乎陛下穿了什么。”
如此,皇帝这才作罢。
不过他有一句倒是说错了,阿照最是看中排场的人,要是他随随便便就去了,她一定会给他摆脸子。
想到这儿,皇帝不免想起她当年嫁入崔府时的情形,据旁人所说,当时红妆十里,满街华彩,至今仍叫人印象深刻,据说阿照当时还很满意。他不免轻讽,区区一臣也敢妄娶天妃,他今日的安排才能让人看看什么是轰动京都。
待皇帝驾临冯府时,冯家众人已经早早等候在门口,见他来了齐齐行礼。其中冯修尤为意气风发,皇帝的立后诏书下达后他就知道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果然不久之后给他加封爵位的诏书也来了,虽然只是个信都伯,但有了贬为庶民的经历才知道这失而复得的爵位多不容易。
不管皇帝是不是看在他长姊的面子上封的,总归冯家再出一位皇后,往后少不了他的富贵。
冯煦站在一旁面色很不好看,当年她棋差一着,与皇后之位失之交臂,可现在轮到她长姊,竟然直接跳过铸金人,怎么?生怕阿姊出了像她一样的意外是吗,这岂不是显得她像个笑话!等到皇帝春风满面驾临冯府时,冯煦更是抑制不住自己的表情,此人真是,真是寡恩薄义、忌刻卑陋!
冯修瞥见她满脸不忿,顿时脸色微变,“你什么表情?大喜的日子别摆个死人脸。”
“呵!”冯煦冷笑一声,“你这么高兴,我看你恨不得把自己阉了坐进那车里。”
冯修脸色一变,正欲发作,此时皇帝已经翻身下马,他连忙扬起笑脸迎上。
后院中冯照正坐在镜子前端详着自己,镜面透亮,映出一个姿媚冶丽的脸庞,云髻峨峨,金穿玉缀,粉面朱唇,柳眉星眼,上妆后更显妩媚风情。头戴莲花宝冠,身着袿襡大衣,玉佩绶带环绕其间,通身贵气逼人,一派天家气度。
常夫人站在身后,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又喜又悲地说:“没想到阿照这么快又要嫁人了,可惜现在只有阿娘能看到了。”
尽管冯宽有负于她,但对阿照是没话说的,还有冯延,当年和崔府结亲时他一力张罗,可如今他们却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嫁入宫中不比寻常人家,你受了委屈阿娘也帮不了你。”想到这里,常夫人不免落泪。
“阿娘别担心,”冯照轻声安慰她,握住阿娘落在她肩上的手,“你相信我,只有我欺负别人,哪儿有别人欺负我的份。”
常夫人含泪笑道:“你也不要欺负别人,在宫中多结善缘,做事周全些。”
她这时候不免想起上一桩婚事,忧心不已,“你以前过不下去还能回家,可现在进宫了,总不好和离吧。”
“阿娘,”冯照拖长音道,“你别总是往不好的想,我做了皇后,将来给阿娘你封个郡君如何?”
常夫人顿时破涕为笑,“你把你自己顾好就行了,我哪里用你操心。”
说话间,外间婢女隔着门通禀,皇帝已经到了。
常夫人再度抚上冯照的脸颊,脸上带着欣慰的笑意,而后搀扶她出去。
皇帝在门外等着,满面红光,意气风发。众人也不敢像寻常人家成婚一样去闹新郎,规规矩矩地等着冯照出来。
一会儿,在宗妇婢女的簇拥下,戴冠披衣的冯照终于现身,向着皇帝款款走来。
霎时间,他僵硬地立住,身边簇拥的这些人都成了无声的背景,直到冯照走到他跟前才反应过来。
比他梦中见过的还要美好。
在他下令易汉服之后,见到的第一个穿上这身衣裳的人就是他的新娘,仙姿玉貌,摄人心魄,实在很难形容这一刻他心里的感觉。
有种莫名的充盈驱使他上前紧紧抓住她。
直到冯照上了车辇,他才松手,这一路上他紧紧跟在身旁,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她的身上,周围的礼官命妇看在眼底互相交流眼色,也没人煞风景地提醒他,其实这不合规矩。
帝后卤簿浩浩荡荡穿城而过,沿街百姓纷纷从门户、从窗台往外瞻看,无不惊叹好奇。
不久之前,洛阳新宫刚刚建成。皇帝意欲以洛阳为都,据北统南,因而在新都营建上下了大功夫。他自幼对汉学心向往之,不满代都文治难成,如今洛阳百废待兴,他就下令循周礼古制重建新城。
蒋游当年受命访齐时就曾对建康城宫殿楷式极尽观摩,就待今日营建洛阳之用。新宫起于汉魏旧址之上,居中偏北,左祖右社,彰显王者居天下之中。新城由穆亮、李冲、蒋游共同督造,兼具代都与建康南北二城之风,又并西北、东北范式,可谓总揽中土四海各色风姿,甍栋凌云,恢弘辽阔。
如今车驾气势磅礴行过铜驼大街,祭祖告庙,而后停在阊阖门下进入宫城,一路过端门经太极殿入显阳殿。
待一切礼仪结束,众人退去,殿中只剩帝后二人,烛火摇曳,在高悬的帷幕和金玉琳琅的宝器下映出跳跃的光影,莫名给静谧的宫室增添了几分隐秘灼热。
两个人一坐一立,皇帝缓缓走到冯照跟前,将她手中的团扇抽掉,很快又从他手里松开掉落在地上,冯照无端从这声响中听出一丝强势的意味。
她没有动,皇帝接着坐到她身边,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冯照忍不住问:“你看什么?”
皇帝轻笑了一下,“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冯照忍不住瞪他,然后被他一把揽住腰,就要吻上她。她挣扎道:“等,等等。”
好不容易推开,就见他幽怨的眼神投过来。冯照忍不住道:“我的头冠还没解开。”
“别解了,”皇帝顿了下,又道:“很好看。”
冯照嘟囔着,“我当然知道好看,很重啊,压得我头疼。”
皇帝看了会儿,忽然伸手过来替她解开。
莲花宝冠紧紧带在头上,卡了许多发叉发簪,皇帝灵巧的一双手穿行在她乌黑的发丝里,竟然很快就解下来了。
“你这么熟练?”冯照狐疑地问。
皇帝看了她一眼,“我以前帮太后侍弄过,你以为是什么?”
冯照在心里嘀咕,他对崔慎那么介怀,却不让她问他,凭什么?
仿佛是知道冯照在想什么,静默片刻后皇帝忽然开口,“我……”他顿住,然后将冯照揽到自己胸前,静静地盯着雕花刻龙的床头,轻声道:“遇到你之后,我就再也没有……”
他的话未尽,冯照却明白了他的意思,震惊地抬头看他。
但他却偏头不让她看,冯照在他怀里乱窜,死活要看他表情,虽然被他用力按住,却还是如愿看到了他泛红的耳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