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的生活,如同一台精密仪器的高运转,每一个齿轮都咬合得严丝合缝。苏哲沉浸在他由数据、模型、会议和严格自律构筑的世界里,高效,冷静,目标明确。然而,再严密的系统,也难免会有一些细微的、不受控的“数据溢出”瞬间。那些关于水木园夏日、关于家属楼里短暂交集的人和事的记忆碎片,便会在这种时候,悄无声息地浮现在他的意识边缘,像屏幕上偶然跳出的、无关紧要却又无法完全忽略的弹窗。
【关于黄振华】
有时,是在他自己常去的、位于曼哈顿下城的私人健身房里。当他完成一组大重量的深蹲,汗水沿着下颌线滴落在锃亮的器械上,肺部因为极限力而火辣辣地灼烧时,他会无意识地瞥向旁边空着的深蹲架。脑海里可能会极快地闪过一个画面——那个在水木家属区旁边的水泥地球场上,穿着运动背心、笑容爽朗朝他喊“苏哲,下来玩会儿?”的黄振华。
他会想起黄振华打球时那股不服输的拼劲,以及自己送出的那套专业护具。一个念头会倏忽而过:“那护具,他应该用上了吧?”随即,这念头便像汗水蒸一样,迅消散。他不会去深究,也不会因此产生联系对方的冲动。黄振华于他,是那段回国经历中一个印象不错的、可以一起运动的“哥们儿”,一个爽快、不扭捏的邻居兄长。这份印象是正面的,带着运动后般的畅快感,但也仅止于此。就像他电脑里某个不再活跃,但资料保存完好的项目文件夹,知道它在那里,却不会时时点开。
【关于黄亦玫】
而对黄亦玫的“想起”,则要更微妙、更难以捕捉一些,往往生在一些需要感官沉浸或精神放松的时刻。
有一次,是在一个周五的晚上。他独自去林肯中心听一场小型的室内乐音乐会。音乐厅里灯光幽暗,弦乐四重奏的声音如同丝绸般流淌,包裹着每一位听众。当一曲舒缓的、带着些许忧郁和朦胧美感的乐章响起时(或许是德彪西的某作品),他微微闭上眼,让音乐洗涤连日工作的疲惫。
就在这完全放空的瞬间,毫无征兆地,脑海里浮现的,不是复杂的金融模型,也不是待办的会议议程,而是水木园荷塘边的那个黄昏。那个穿着连衣裙、马尾辫随着跑动而跳跃、脸上洋溢着纯粹笑容的黄亦玫。那个画面是动态的,带着阳光的温度和青草的气息,与此刻耳边冷调而精致的古典音乐形成了奇异的反差。
他甚至能清晰地记起,她递还他帮忙拿着的画板时,指尖那微凉的触感,以及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松节油和阳光的味道——那是属于艺术生的、独特的气息。
这影像和感觉只持续了短短几秒,如同音乐中一个稍纵即逝的装饰音。他很快便睁开了眼睛,目光重新聚焦在舞台上专注演奏的音乐家身上,神情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他没有去分析为何会在此刻想起她,也没有任由这思绪蔓延。就像处理一个无关紧要的干扰信号,他轻轻将其搁置一旁,重新将注意力投入眼前的音乐之中。那份因她而起的、极其细微的情绪波动,迅被旋律的洪流所淹没。
还有一次,是在一个周末的午后。他难得没有安排工作,坐在公寓的落地窗前阅读一本关于极简主义设计的书籍。阳光很好,透过玻璃,在书本上投下温暖的光斑。书中某一页,展示了一款设计极其简约、却充满巧思的陶瓷花瓶,线条流畅,釉色温润。
他的目光在花瓶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像是被某种无形的线索牵引,他想起了那本他送给黄亦玫的、封面设计同样简约的英文原版诗集。他想起了她接过诗集时,那双骤然亮起的、仿佛盛满了星子的眼睛,以及她紧紧抱着书、指节微微泛白的样子。
“不知道那本书,她看了没有。”这个念头比想起黄振华时要更清晰一些,停留的时间也稍长几秒。他会想象她坐在夏美院的画室里,或者在水木园某个安静的角落,翻动书页的样子。但想象也到此为止。他不会去猜测她是否喜欢,是否读懂了那些或许晦涩的诗句,更不会去思考那本诗集在她生活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对他而言,那本诗集是他基于对她气质判断的一次得体赠礼,是那段短暂交集的一个优雅句点。送出之后,它的使命便已完成。偶尔的想起,只是记忆库随机调取的一段数据,不附带任何情感诉求或后续期待。
这些偶尔浮现的关于黄家兄妹的记忆,从未打乱过苏哲的生活节奏。他不会因此去翻看他们的社交媒体(如果他有关注的话),也不会在与父亲的通话中特意问起。他们就像他高行驶的人生列车窗外,一闪而过的、值得欣赏的风景。风景很美,留下了印象,但列车不会为此停留。
他的世界,核心依然是那些可以量化、可以掌控的东西:工作的成就,身体的指标,知识的积累,以及与母亲、父亲和极少数好友之间稳定而清晰的情感联结。至于那个夏天在水木园里遇到的人和事,则被妥善地安放在记忆的某个角落,蒙着一层淡淡的、属于时光的柔光。它们是他理性生活中,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感性的涟漪,证明了那段归国旅程并非全然是程序化的履行义务,也曾有过那么一些瞬间,触动过他过于冷静的神经末梢。但也仅此而已。纽约的夜晚依旧漫长,明天的太阳升起时,他依然会是那个高效、冷静、目标明确的苏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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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美国之后的最初几周,两人确实“保持”了极其有限的“联系”。
通常是黄亦玫先起。她会在某个周末的下午(计算着漂亮国的白天),去一条简单的信息。内容很安全,比如:
“苏哲哥,秋日的水木园非常漂亮,你那边还好吗?”
或者,分享一点自己的小进展:
“我这学期的油画作品入选系里年展了。”
又或者,是一个简单的问候:
“最近工作忙吗?”
苏哲的回复,总是会在几个小时后,甚至第二天才到来。内容同样简洁、礼貌:
“嗯,这边是晴天。谢谢。”
“恭喜。”
“还好。”
他从不主动开启话题,从不询问她的生活细节,回复的字数也吝啬得可怜。就像在完成一项最低限度的社交义务。他不会像有些人那样,要求视频,报备行程,或者强行将对方纳入自己的日常生活轨道。他给予这段关系极大的“呼吸空间”,同时也划定了清晰的界限。
黄亦玫是聪明的。她逐渐明白了这种节奏和距离就是苏哲所能给予的全部。她收起那份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或许连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期待,不再频繁地送信息,也不再因为等待回复而心神不宁。
两人的联系,从“偶尔聊天”,慢慢过渡到了“几日简单问候”。有时是节日,黄亦玫去一句“国庆快乐”或“中秋安康”,苏哲会回一句“谢谢,你也是”。有时是黄亦玫在社交媒体上看到漂亮国某个与苏哲行业相关的新闻,会顺手分享给他,附上一句“这个看起来很有意思”,苏哲可能会回一个“嗯”,或者根本不回。
没有刻意的冷淡,也没有强行的热络。就像两条短暂交汇的溪流,在经历过那段并行的小小旅程后,又各自沿着自己的河道,流向不同的远方。水波曾因交汇而荡漾,但最终,水面恢复了平静。
这段始于水木园夏日的短暂交集,对于理性至上的苏哲而言,无疑只是他紧凑人生行程中一段温和的、带着东方家庭温情的插曲。黄亦玫这个女孩,像一幅笔触清新、色彩明快的素描,留在了他记忆画廊的某个角落,或许偶尔会瞥见,但不会驻足流连。
而对于情窦初开、内心细腻的黄亦玫来说,这段经历则更为复杂一些。它像一枚青涩的果子,未曾成熟,便已悄然坠落。有过朦胧的心动,有过小心翼翼的靠近,也有过最终了然于心的释然。苏哲这个名字,连同他那冷静的侧影、得体的举止和那份始终如一的距离感,成为了她青春记忆里一个特别的注脚,带着一点点未完成的遗憾,也带着一份对成年世界感情模式的初体验。
他们没有删除彼此的联系方式,但那个对话框,渐渐沉到了列表的最底端。就像许多人生旅途中相遇又分离的人一样,他们安静地待在对方的联系人列表里,成为了一个“也许再见,但大概率不会再联系”的名字。那段夏日插曲,旋律轻柔,余韵悠长,却终究,缓缓落下了帷幕。
纽约曼哈顿的夜晚,是光影交织的不眠之地。但对于苏哲而言,每周总有那么一个晚上,通常是周四的夜晚,他会刻意将工作节奏放缓,为自己预留出一段不受打扰的“家庭时间”。这并非随意之举,而是如同他日程表上其他重要事项一样,被清晰标注和严格执行。
晚上八点三十分,他刚刚结束了一次与欧洲团队的视频会议。关闭了满是数据图表的屏幕,他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颈,走到公寓的落地窗前。窗外是璀璨的城市灯火,如同散落一地的碎钻,冰冷而繁华。他端着杯温水,静静凝视片刻,让高运转的大脑逐渐从工作模式中抽离。
八点四十五分,他拿起手机,走到了相对安静舒适的客厅沙坐下。算准时差,此刻帝都的周五早晨刚刚开始,父亲苏志远应该已经起床洗漱完毕,正准备吃早餐,是一天中最清闲、最适合聊天的时刻。
他熟练地拨通了电话。铃声只响了几下,父亲苏志远便接通了,隐约还能听到继母王曼丽在厨房准备早餐的轻微响动。
“爸,早上好。”苏哲语气是惯常的平稳,但比工作时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和。
“哎,小哲!”苏志远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喜悦,“吃晚饭了没?纽约这会儿是晚上吧?”
“吃过了。这边刚过八点。”苏哲耐心地回答这个每次通话几乎都会出现的开场白。,补充道:“您这周过的挺好的吧。”
“好好好,我挺好。”苏志远连连点头,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他最关心的永远是儿子的身体和工作,“你工作忙不忙?最近是不是又熬夜了?”他的关心直接而朴实,带着中国父亲特有的细致。
“还好,项目在推进,节奏可控。”苏哲避重就轻,他不会跟父亲详述投行工作的巨大压力和连续熬夜的常态,那只会徒增老人的担忧。他转而问道:“您和阿姨呢?一切都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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