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溯仪脸色灰败,无力地摇摇头,祖母救济过的学生,或是同僚、友人,危难关头无一人敢为她出头,那些人不过都是随皇权摇摆的墙头草罢了,又怎会顶着风险为宗家收敛尸骨?
今日实在太混乱了,李瑞莲一手搭在车架上,唇色发白,双腿虚软,情况看着不大妙。
张庭让她好生缓缓,待她精神好些,一行人继续返程。
外面李瑞莲驾着马车赶路,车轮滚动、马蹄落地的声音不绝,时不时还传来她的吆喝声。
里面一片沉寂。
这一日事情太多了,张庭靠在一边闭目养神,脑中却高速运转。
首当其冲便是宗溯仪的身世。满门抄斩,独他幸免,被贬为奴,这是谁的手笔?张庭一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京中肯定不少人都注意到她了,怎么办呢?
宗溯仪抱着胳膊缩在另一侧,任由湿发贴在脸上,不知想到什么,他眼睫垂落,面若死灰。
乱葬岗荒僻,亥时末才到张宅。
张庭目送宗溯仪进了东厢房后,吩咐杜灶郞烧水,伺候他沐浴洗漱。
杜灶郞很畏惧死亡,踌躇道:“小姐,日后家里不会因他出什么事吧……”
张庭记得,杜灶郞他自己身世都不算干净?
但她不欲与他纠缠,只说:“你照做便是。”
瞧出小姐不悦,杜灶郞不敢拿乔,连忙应声。
宗溯仪透过一剪缝隙看着这一幕,紧紧捏着窗沿,指尖发白。
过了会,杜灶郞来房里送水,低眉顺眼离得他甚远。
“公子水好了。”
随即,匆匆逃出门。
宗溯仪一身衣物未脱,直直沉入水中,任由热水漫过头顶,灌入口鼻,强烈的窒息感席卷而来,肺部犹如被火焰灼烧般疼痛。
疼痛唤醒了他对死亡本能的恐惧,终于抑制不住冲出水面。
宗溯仪趴在木桶上剧烈咳嗽,待肺部平缓,他忍不住捂住脸,双肩剧烈颤抖,汹涌的泪水从指缝淌出,喉咙发出细碎的呜咽。
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屋内才能隐约听见。
他再也没有亲人了。
再也没有人为他遮风挡雨了。
明明水温滚烫,但他好冷啊。
……
这一晚,张庭不好过。
她洗漱沐浴过后,如往常躺在床上,可脑海中并不清净。
“她一心为寒门子弟谋求出路……生前声名赫赫,死后无人裹尸……”
“我这个……做好友的,也是个胆小怯懦之人,只敢穿杏色衣裳……为她带孝。”
“你小小年纪,就这般老成,家里人说怎么教的?太不像话了。”
“我祖母、我母亲为江山社稷殚精竭虑,耗尽一生心血,凭什么杀了她们!!”
她翻过身子,极力放空一切,过了会仍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张庭起身点灯,罢了。
数月以前,她也是借着宗阁老的名头才得保全性命,这次算自己还她的。
她披着件单衣,来到书案前坐下,右手刚拿起笔,为避免被人认出字迹,又换至左手,只不过左手写字极丑就是了。
细细思量一番,终于落笔。
如今普天之下,愿意顶着违抗圣命的风险,敢为宗家收敛尸骨的,怕是只有徐阁老一人。
张庭停笔,纸上只有短短三句。
徐府规矩深严,成与不成,皆看能不能送到徐阁老手上。
……
午夜时分,徐府大门正中央直挺挺摆着一封信,忽而,一阵风吹来,将信纸刮到角落。
天刚破晓,门房拉开大门,睡眼惺忪打着哈切,眼神不经意间看到角落有个褐色的纸片,她还以为是昨日洒扫的婆子没清扫干净,嘴里嘟囔暗骂几句。
走过去捡起来,发现是一封信,上面潦草写着五个大字:徐阁老亲启。
“诶?”
事关主家,门房不敢擅作主张,忙将信封交予徐管家定夺。
字迹潦草,信封甚至都没有封口,听说还是在角落发现的,每一个细节都能感受到对方的敷衍不屑。
徐管家眉头紧锁,皱巴巴的脸上满是凝重。
若是这封信大大方方摆在路中央,她还不以为意,就当攀附谄媚的处理了,但对方这副生怕被看到、被注意的态度,反倒令她万分郑重,完全不敢拆开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