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程芙在不久的将来定会自动送上门,因为燕阳的付大娘正在收拾行囊,赶往京师。
凌云的眉宇渐渐舒展,循路信步迈进了内廷,嘴角扬起的弧度越来越高。
他来到乾清宫西侧的养心殿。
虽是殿,其实是一所拥有独立院落的建筑群,乃历代皇帝处理国事兼起居场所。
养心殿的西暖阁被分成若干小室,皇帝日常歇在这里,有的用来看阅奏折,有的与大臣秘谈,还有用来供佛歇息。
内侍引路请凌云去了那间日常密谈奏对的小室。
此间不久前将将历经一场“浩劫”,墙上本该平稳挂着的花鸟挂屏歪斜欲坠,茶水淋漓,墙角一地碎瓷片和水渍。
崔逞乾狼狈跪地,神色仓皇,额头破了一大块皮,公服尚沾着几片茶叶,水迹斑斑。
崔令瞻则立在下首,眼帘微微向下,双手垂在身侧,笔直如松。
凌云走进来,朝铁青面色的皇帝问安揖礼,皇帝摆了摆手,他识趣地退至安静的角落,寂然无声。
四个人一间屋,静谧须臾,仅余太子崔逞乾沉乱的呼吸声。
景暄帝以手捏了捏眉心,忽然道:“榆白。”
“臣在。”
“詹事府的少詹事、府丞,这几人你看着办。”景暄帝抄起一叠奏疏,似有千钧之重,掂在手里沉,拂袖一挥,照着崔逞乾面门撒了一地。
凌云上前领命,复又退后几步,蹲伏狼狈的太子附近一一捡起横七竖八的奏疏。
北镇抚司一出手,意味着詹事府可能要大换血,或许连太子都要一并换了。
崔逞乾如遭雷击,瞬坠冰窟,再抬起头,泪流满面,口中唤着父皇,哀求,忏悔。
景暄帝恨铁不成钢,百感交集,万般灰心。
晚年的他固然昏庸自私,但还远远没到视万民如草芥,自毁国运的地步。
崔逞乾年纪轻轻便已如斯阴毒冷酷,着实令人发指,更令年近七旬的景暄帝遍体生寒。
他不敢想这样的人称帝,为一己私欲将会是何等模样,酒池肉林、暴虐无道怕都是轻的。
人为瘟疫彻底颠覆了一国之君对贪婪的认知。
时年二月初五,邱贵妃罹患重病,深居宜和宫调养,没有皇后的懿旨任何人不得私自探视,太子因母妃的身体状况也忧思成疾,卧病东宫,六部观政的特权暂时作罢,一切等身体痊愈再议。
至于何时痊愈,皇帝说了算。
若说到这一步还有些人没反应过来变天,那詹事府一夜之间数位官员被查抄,再麻木的人也能嗅到不寻常的味道。
朝野人心惶惶。
皇帝年纪大了,习惯统掌全局但是心力有限,面对繁琐的政务,不得不挑选良才辅佐他整理和督查,光是翰林院的几位重臣并不够,所以有了内阁,光内阁也不行,还需要御史台牵制,如此一来御史台的实权便以一种隐形的方式慢慢扩张,所以他又略略放权六部,由六部来牵制御史台,形成一个闭环。
此外,他还有忠心耿耿的北镇抚司震慑朝野内外。
昏庸的皇帝晚年过得仍旧十分安稳。
但年岁不饶人,在一次次力不从心之后,皇帝于今年的二月初软禁了太子,终于下决心稍稍放权另一把极其锋利的宝剑——毅王。
把毅王从军机营召回,不时召进养心殿奏对。
关上门谁也不知门里的状况,为他处理政务之人已经由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
一大半的奏折都交由魏宪和崔令瞻批阅,而后相互监察,再以口述的形式上奏于他。
这个方法使得心力交瘁的景暄帝真正缓了一口气,人也恢复了些许血色。
朝野风波席卷不到太医署小小的吏目,程芙的日子越过越滋润,庄子上开了大片桃花,做为卓府三奶奶楼姝音的贵客,她受邀前往。
这是她第一次参加贵女圈子的雅集,有好奇有向往但并不自卑,因为她不再是某个权贵圈养的玩物,也不再是贱籍,她有名有姓叫程芙,一名精于女科的太医(太医署从上到下的官员皆可称太医,御医除外),还有一位医术更精湛——于大昭贡献良多,受当今皇帝褒奖封赏的正九品孺人娘亲。
她昂首挺胸。
“阿芙。”楼姝音见到程芙家的骡车停了过来,立即迎上。
程芙下车与她相互福礼,“阿音。”
楼姝音执她手,语气欢快道:“可算把你盼到,今日来了许多人,有些我也不熟悉,咱俩一起不必拘谨,只管把卓府把最好喝的饮子喝个够,最好吃的点心吃个饱,再踏春赏花放纸鸢。”
哪里还有先前心灰意冷的半点影子,眼前活泼开朗的阿音才是真正的卓府三奶奶。
程芙莞尔,“观你面色红润有光,可是大好了?”
“全好啦,今后你是寡妇我是下堂妇,咱俩一起玩,倒是十分相配。”楼姝音哈哈笑。
“下堂?”
“嗯。楼卓两家已经商量和离,父亲为我争取女儿和赡养的田产,一时还未商量出结果,我呢就住在庄子上养身养心图一清净。”楼姝音的眉眼平淡,再无哀愁,转而嘟囔道,“明明是我不要卓三爷,她们背后却议论我是下堂妇。”
“你确实不是下堂妇,下堂的人是卓三爷。”
“那他岂不就是下堂夫!”楼姝音掩住樱桃口忍俊不禁。
程芙抿笑。
但见一名怀抱女娃娃的乳母含笑走过来,楼姝音忙抬手招一招,满目柔光,接过乳母递来的女娃娃,对程芙道:“这是我女儿小恬,漂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