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兰又不回答了,轻轻阖上了眼皮。他的眼皮很薄,似乎能看到下面青色的血管,微微的颤动,像是脆弱不堪的蝉翼。
顾青一天之内情绪大起大落好几趟,实在是疲倦得厉害,在这种还算平静的相处中,不过一会儿就朦朦胧胧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他又模模糊糊地有一点清醒,等看清眼前的景象,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似地彻底清醒了过来。
尉兰的被子还在旁边,人却不见了!
顾青慌里慌张地穿上拖鞋,走出卧室。好在一开门,他就看到了蜷缩在客厅角落的尉兰。
整个客厅一片幽黑,唯有电脑桌后面的一小片区域亮着灯。一盏小小的台灯安静地放置在地面上,旁边还漂浮着两片幽绿色的全息屏幕。尉兰双腿曲起,坐在全息屏幕后的地面上,腿上放着从桌上拿下来的键盘,正对着屏幕思考问题。
顾青靠近的时候,他还在键盘上敲打出了一个字符,可随即像受到极大刺|激一样,惊得整个人都是一缩。那一瞬间,顾青还以为自己身后有什么可怕至极的东西,甚至还回头看了一眼。
可他身后什么也没有,让尉兰产生恐惧的,只有可能是自己。
尉兰很快平静了下来,绿幽幽的荧光照在他脸上,反而显得他年轻了好几岁,几乎又有了学生时代的那种腼腆青涩。他像领地被侵占的小动物一样,不安地抬头看着电脑桌后的顾青。
顾青轻叹口气,看来坐过去是不可能了,只好啰嗦道:“地上凉,你身体不好,想玩电脑就好好坐在椅子上玩,沙发上也可以。大晚上的,客厅又没人,你怕什么?”
话虽这样说,顾青却明白过来,恐惧对于尉兰来说是实实在在的,并不是用来获取更多关注与同情的作秀,他想起了对尉兰进行的十几次脑部手术。
接回尉兰之前,他仔细地阅读了尉兰的全部档案,档案对脑部手术的记载并不多,基本的信息却还是有的。他知道尉兰失去了某些脑部结构,失去了某些脑部神经间的连接,包括语言和逻辑在内的认知功能都受到了无法逆转的伤害,可档案上并没有记录,他从哪次手术开始变得满怀恐惧了。
所以,他的这种表现到底是因为脑部手术,还是因为那个外星带回的“怪病”?
顾青心里充满了疑惑,疑惑很快又被心绞痛代替。他很想把尉兰抱上|床,强迫他入睡,可他并非这种喜欢强迫别人的人。
“他还需要时间去适应。”顾青对自己说道,去洗手间放了趟水,回到房间继续睡觉。
尉兰在外面,他自然是睡不着的。天也正好快亮了,他决定再躺个十来分钟,就起来做早饭。
他和杨一样,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平时最多就给莱夏打个下手端个盘子,可能连炉子怎么打开都还要研究研究。可他就是跃跃欲试地想要做饭,连看菜谱这项活动都变得激动人心起来。
整整十分钟后,顾青正式地起床、穿衣、洗漱,趁着蒙蒙亮的天色来到厨房,打开冰箱上的一块全息屏幕,开始研究适合久病初愈之人吃的清淡菜谱。
厨房离客厅并不遥远,他的眼角余光还能捕捉到电脑桌后的淡淡荧光。哪怕这些荧光还有一丝的变化,他都会感到一阵愉悦和安心。
尉兰在干什么呢?他是在上网浏览这二十几年错过的新闻,还是在琢磨某个代码怎么编写?顾青隐约觉得是后者,因为看到他之前,尉兰好像陷入了某种沉思之中。
他很高兴尉兰还没有放弃。人类对意识的研究本来就浅薄得要命,什么智商、什么脑活动、什么认知功能,都是浮于浅层的狗屁。
他就不相信了,一个认知功能出现障碍的人能够五年拿下五个专业证书。如果一个智商八十的人能做到这样,他和莱夏岂不成了猪?
顾青找到一个他认为还算合适的菜谱——还是一种口味清淡但富有营养的养身粥,接着开始搜寻需要的食材和工具。他尽量不制造出太多噪音,可水流声和切菜声还是吵醒了莱夏他们。
隔着一个饭厅和一道门板,另一间卧室中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顾青并没有觉得对不起他的两个队友,那俩人反正整天也没事做,也许正好希望起得早一点,能进行一些晨间的活动。
随着卧室里动静的加剧,顾青也开始有些心猿意马起来。他潦草地把切好的食材扔进铁砂锅,盖上盖子点燃炉灶,转身就回了客厅里。
尉兰仍然坐在地上打字,顾青的出现让他抬起头来,不过这次并没有感到太大的惊慌。
顾青稍稍示意了一下,见尉兰没有反对,于是小心翼翼地坐了过去。
尉兰果然在研究代码。
放在他刚结束特别行动部的训练的时候,他或许还能看懂这些代码在讲什么——就算对于他来说,那段日子也快过去十年了,这十年他大部分时间无所事事,少部分时间在作为实习外勤执行任务,早把这些技能还给了特别行动部。
不过,他也不至于像刚重生到这个时代时那样,看代码完全是在看天书。
尉兰看,他也就看,看着看着也就隐约记起了一些皮毛,还能看懂几个函数式。不知何时开始,卧房中的动静消失在了顾青的感知中,放在以前,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也能像现代人一样学习这些天书一般的文字。
他一边享受着和尉兰之间难得的和平共处,一边又隐隐感到了难过。通过学习这些代码,他第一次切切实实地感到尉兰的思维能力真的降低了。有时,连他都能发现的逻辑错误,尉兰还要在另一块屏幕上查半天资料。
“他以前是一个多么厉害的数学天才啊。”顾青心情沉重地想着。
厨房中传来了锅底烧焦的味道。焦糊味没能让顾青起身,反而召唤来了莱夏。莱夏似乎正处于某个兴头中,身上只穿了一条内|裤,脸色难看得像是要冲出去杀人。
熄灭炉灶,他气呼呼地冲到顾青他们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个挨在一起坐在地上的人,叱问道:“你们两个,谁干的?”
顾青反应了一会儿,闻到了那阵焦糊味才道:“炉子吗?是我,我想做点早饭。”
听到是顾青,莱夏顿时没了脾气。就好几次的实习成绩来看,顾青会成为他们当中队长式的人物,如果他们将来还要一起组队的话。
对于未来可能的上司,他还是要尊敬一下的。
转身回到厨房,他锅也不让顾青洗了,围上围裙便开始做早餐。
尉兰思路被打断,很难再连上,又回到了之前那种懦弱自卑的状态,双目失神地低着脑袋。
顾青用肩膀拱了拱他,随后站起身来,对他伸出一条手臂:“起来走走,地上坐久了腿都麻了。”
尉兰显然察觉到了他这个动作,反应却是迷茫无措的,余光瞥见顾青的手臂,慌里慌张地往别处望去,人也是下意识地往墙壁上缩。
顾青没有强行去拉他,而是等着他恢复理智。果然,尉兰目光清明了一点后,试探着朝他伸出手。尉兰伸手的样子像一只胆小的小猫,重量在顾青看来也和小猫差不多,都是可以轻易提起来的一把。顾青拿出十足的自控力,才控制住自己没去摸一把他那颗秃脑袋。
尉兰去洗手间待了一阵子,待到莱夏又来敲门,才低着头从洗手间中走出来,坐在顾青旁边的座位上埋头喝粥吃菜。
莱夏翘着二郎腿,把椅子靠得只剩两只腿还在地上,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尉兰道:“顾青,你瞧你领回来的是啥玩意?猫猫狗狗都比这家伙有意思吧?”
尉兰听懂了这句话,更加自惭形秽地把自己缩紧了一点。顾青一脚往莱夏的椅子上踹去,本来就摇摇欲坠的椅子顿时翻倒在地上。
莱夏猝不及防被摔了个四脚朝天,摸着自己快被摔断的脖子道:“有你这么对待厨师的?你这算什么?有了媳妇忘了娘?胳膊肘往外面拐?”
顾青心想又摔不死你,转头就对尉兰道:“吃完睡一会儿,睡醒了咱们出去逛逛,给你添几件衣服。”
尉兰的洗漱用品是有的,衣服就只有两件——一件很像病号服的浅蓝衬衣,一件穿在里面的白色背心。尉兰一副给什么穿什么、给什么吃什么的模样,顾青其实完全可以在网上解决他的穿着,可私心里还是想让他多出去走走,看看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个城市有什么变化。
尉兰吃了早饭终于开始犯困,坐回电脑桌后的那个角落,靠着墙角打迷糊。他前脚刚坐下,顾青后脚就跟了过来,将人一把抱回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