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忘落水事件后的第七天,苏黎世综合医院重症监护区弥漫着消毒水也掩盖不住的颓败气息。
陆延舟的病房里,监测仪器出规律的滴答声,像在为生命倒数计时。他躺在病床上,整个人薄得像一张被水浸透又晾干的纸,皮肤泛着肝病晚期特有的蜡黄,眼窝深陷,只有偶尔睁开的眼睛里,还残存着一丝属于陆延舟的锐利。
“嗯……”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喉间溢出。
陆延舟猛地蜷缩起身体,指甲深深抠进掌心,手背上的留置针因肌肉紧绷而凸起青筋。疼痛像无数根烧红的铁钎,从腹腔深处向外穿刺,穿过溃烂的肝脏,穿过千疮百孔的器官,在他的每一寸骨头上钉下灼热的烙印。
“陆先生,不能再忍了,该用药了。”护士长低声提醒,眼里满是怜悯。
周婉华守在床边,紧紧抓着儿子的另一只手,指甲掐进自己掌心却不自知。她看着陆延舟额头上滚落的冷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延舟,用止痛药吧,求你了……”
陆延舟咬着牙,牙关都在打颤,却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再……等等。”
他在等什么,所有人都知道。
下午三点,探视时间。苏念会带着苏忘过来。
自从落水事件后,苏念每天都来,停留二十分钟,不多不少。她不说话,只是坐在床尾的椅子上,看着窗外的云。苏忘会趴在床边,用软软的小手摸陆延舟的手指,小声说“爸爸不痛”。
那是陆延舟一天中唯一能短暂忘记疼痛的时刻。
“可您的疼痛等级已经过八级了,”温言推门进来,手里拿着最新的检查报告,眉头紧锁,“而且落水后的感染虽然控制住了,但癌细胞扩散度……比预期快了至少百分之四十。”
报告单被轻轻放在床头柜上。
陆延舟闭着眼,喘息着问:“还有……多久?”
温言沉默了几秒:“如果疼痛控制得好,或许还能有八到十个月。但如果继续这样硬扛,身体消耗太快,可能连六个月都……”
“我不要他听这些!”周婉华突然尖叫起来,一把抓起报告单撕得粉碎,“温医生,你是医生!你要救他!用最好的药,最贵的设备,多少钱都行!陆家有的是钱!”
纸屑像雪片般飘落在病房地板上。
温言平静地看着这位濒临崩溃的母亲:“周女士,医学有极限。陆先生现在的肝功能只剩不到百分之十五,肾脏也开始衰竭。每一次大剂量止痛药,都在加重肝肾负担。这是一个死循环。”
“我不管什么循环!”周婉华站起来,双眼布满血丝,“当年他能活下来,现在也能!三年前你们都说他活不过半年,他不是也撑到现在了吗?!”
“因为三年前,有苏念捐给他的肝。”温言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而现在,没有第二个苏念了。”
病房里骤然死寂。
陆延舟缓缓睁开眼睛,看向天花板。那里有一小块水渍,形状像瑞士地图。他记得三年前刚转到这间病房时,苏念曾指着那块水渍说:“你看,像不像你送我的那个瑞士水晶球?”
那时她还会对他说话。
哪怕是指责,是怨恨,至少还有声音。
现在只剩下沉默。
“妈,”陆延舟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你出去……帮我买份报纸。要……法语版的。”
周婉华愣住:“你现在怎么看得了报纸——”
“去吧。”陆延舟闭上眼睛,语气是不容置疑的虚弱。
周婉华看着儿子苍白的脸,最终抹了抹眼泪,提起包走出病房。门关上的瞬间,陆延舟猛地弓起身,一口暗红色的血呕在床单上。
“陆先生!”
护士冲过来,温言迅检查生命体征:“准备止血针,通知血库备血。他的门静脉压力又升高了。”
混乱中,陆延舟却抓住温言的白大褂袖子,用尽力气说:“温医生……帮我……准备两份文件。”
“什么文件?”
“放弃激进治疗同意书,”陆延舟每说一个字,都有血沫从嘴角溢出,“还有……一段录像遗嘱。”
温言的手僵在半空。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陆延舟的瞳孔开始涣散,意识在剧痛和肝性脑病的早期症状间摇摆,“每一次抢救……都是凌迟。而且……念念每天来看我……她看着我的眼神……”
他喘了口气,眼前开始出现重影。
病房的墙壁在晃动,温言的脸变成了两个,三个。耳边响起嗡嗡的声音,像是十七岁那年的夏天,他在图书馆第一次看见苏念时,窗外响起的蝉鸣。
“她十八岁那年……”陆延舟突然笑了,笑容里满是濒死的温柔,“穿一条白裙子……坐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阳光照在她的头上……是金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