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苍鹭号”的残骸旁失去了意义。礁石与船底金属的每一次撕咬、每一次摩擦,都像钝刀切割着神经,直到一声凄厉的、仿佛垂死巨兽哀鸣的巨响后,世界才归于一种不祥的停滞。游艇不再漂荡,它被荒岛浅滩的碎石与淤泥牢牢攫住,成了一具搁浅的钢铁骸骨。
顾晏辰扶着苏晚星,踏上的不是海岸,而是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兽骨。碎石硌着脚心,带着被海水浸泡了千万年的阴森触感。风变了味道,咸腥里混入了腐败草木与浓重湿土的腥气,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眼前,是雨林张开的墨绿色巨口——古木参天,枝叶交错成密不透风的穹顶,将天光啃噬得只剩零星碎屑;藤蔓不是植物,是无数条从黑暗里伸出的、布满吸盘的触手,贪婪地缠绕着一切直立之物。而更深处,一层乳白色的薄雾,正从林间每一片叶子的毛孔里缓缓渗出,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给这座岛屿罩上了一层神秘而险恶的呼吸。
“信号死了,坐标就定格在这里。”顾晏辰的声音很平静,但掏出手机时屏幕上那一片顽固的、象征彻底隔绝的雪花斑点,却比任何怒吼都更具压迫感。他将手机塞回口袋,动作里带着一丝决绝的抛弃感,转而抽出一把战术折叠铲。金属卡榫弹开的“咔哒”声,在寂静中格外清脆,像一声微小的宣战。“找水,找吃的。然后,去找那个‘谷’。”
苏晚星点头,掌心早已被汗浸湿,紧攥着的牛皮纸草图边缘变得酥软。那上面的线条,此刻仿佛带着温度,烫着她的皮肤,指向雨林深处那个名为“无归”的喉咙。她跟上顾晏辰的步伐,踏入雨林的阴影。脚下厚厚的落叶层吞噬了脚步声,软绵得如同踩在腐烂的巨兽内脏上。偶尔传来的鸟兽啼鸣,尖利而短促,不像生机,倒像警告,在层层叠叠的植物屏障后一闪即逝,留下更深的死寂。
半个时辰?或许更久。光线愈昏暗,时间感彻底错乱。然后,雾,毫无征兆地浓稠起来。
它不再是淡淡的背景,而是拥有了实体和意志,翻滚着,凝聚着,将能见度压缩到令人窒息的咫尺之间。就在苏晚星下意识伸手想去抓住前方顾晏辰衣角时——
他出现了。
一道白影,毫无声息地从浓雾最核心处“析出”,像雾气本身凝结成的精灵。没有脚步声,没有衣物摩擦声,甚至没有呼吸的韵律。他就那样静静地“飘”在那里,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在昏暗中白得刺眼,白得虚幻。面容是俊朗的,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仿佛常年不见日光。腰间一枚玉佩,刻着的纹路扭曲繁复,看久了竟让人微微眩晕。
苏晚星的呼吸一滞,身体已本能地向后退缩。顾晏辰几乎在同一瞬间侧身将她完全挡在背后,手中的折叠铲横举,不再是工具,而是冰冷的武器。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对方空荡荡的双手、温和含笑的脸,最终定格在那枚诡异的玉佩上。
“两位不必惊慌。”白衣人开口,声音果然温润,却像隔着一层琉璃传来,带着不真实的空灵回响,“在下谷使,奉无归谷守护者之命,在此恭候二位驾临。”
谷使?顾晏辰的眉峰未曾放松。守护者?这两个词像钥匙,却不知开启的是宝库还是囚笼。“你怎么知道我们会来?”他的问题直接刺向核心,声音里没有温度。
“守护者洞察命运丝线的微颤,知晓有缘人的脚步终将叩响山谷之门。”谷使的笑意加深了些,抬手,广袖飘拂,指向迷雾更深处。那姿态优雅从容,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引意味。“无归谷就在前方。随我来,守护者正静候二位,解答一切疑惑。”
一切疑惑。这四个字带着致命的诱惑力。苏晚星看向顾晏辰,眼神里交织着警惕与一丝动摇。父亲的草图、神秘的电话、失控的游艇……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拧成一股绳,绳头就握在这个突然出现的“谷使”手中。
顾晏辰沉默着。他的目光像最精密的扫描仪,再次掠过谷使全身——没有武器,没有敌意,甚至显得过分无害。在这片完全陌生、危机四伏的雨林里,一个熟知路径的“引路者”,其价值难以估量。风险与机遇的天平,在浓雾中微微摇晃。
“有劳。”最终,他吐出两个字,收起折叠铲,却未完全放松。他握住苏晚星的手,力道很紧,是无声的提醒与支撑,然后跟上了谷使。
谷使转身引路,脚步轻盈得诡异,仿佛足不沾地,白袍下摆在潮湿的空气中几乎不起涟漪。他对这片迷雾森林熟悉得令人心头毛,每一次转向,每一次停顿,都精准地避开了突然出现的泥沼、盘根错节的树根、以及带着倒刺的荆棘丛。苏晚星紧跟着,眼睛不敢离开那抹白色背影,可背脊却一阵阵凉。那不是风,是一种被凝视的感觉——冰冷、粘腻、充满评估意味的凝视,来自浓雾深处,来自每一棵沉默的树后。
雾气越来越重,像冰冷的牛奶灌满了肺腔。温度骤降,呵出的气瞬间凝成白雾。鸟兽声早已绝迹,只剩下他们三人(如果那谷使算“人”的话)的脚步,在吸音的浓雾和软腐的落叶上,出单调而孤独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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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着走着,一种强烈的不安攥住了苏晚星。她猛地停下,不顾顾晏辰询问的眼神,颤抖着手再次摊开那张草图。就着徽章碎片出的微弱蓝光(它不知何时已开始自行散微光),她对比着四周的景物——树木的形态、地表的起伏、岩石的分布……
“不对!”她的声音因惊惧而拔高,在浓雾中撞出空洞的回音,“我们走错了!完全错了!草图上的地标,这里一个都没有!我们正在远离入口,我们在往反方向走!”
她的话,像一块石头砸破了虚假的平静。
前方的白色身影,停住了。
谷使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脸上的温和笑容还在,但那双眼睛——方才还如古井无波的眼睛,此刻却泛起了冰冷的、近乎愉悦的诡谲涟漪。“走错方向?”他的声音依旧温润,却渗出了毒液般的甜腻,“不,亲爱的访客,这里,正是命运为你们选定的……清醒之地。”
“清醒”二字尾音未落,异变陡生!
四周原本缓缓流动的浓雾,像是接到了无声的号令,骤然沸腾!它们不再是弥漫的气体,而变成了千万只乳白色的触手,翻滚着、咆哮着,从四面八方朝两人汹涌扑来!顾晏辰反应极快,一把将苏晚星死死搂进怀里,用背部迎向迷雾。可是,这雾——它竟然能渗透!冰冷的、带着腐殖质腥气的雾霭,无视衣料的阻挡,如同活物般钻过纤维的缝隙,贴上皮肤,然后更进一步,朝着毛孔、朝着口鼻、朝着眼睛,无孔不入地钻进去!
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紧接着是剧烈的眩晕。苏晚星只觉得眼前的所有色彩和线条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粗暴地搅碎、重组……
消毒水的气味,尖锐地刺入鼻腔。
她站在了那里——那间她一生噩梦的源头,医院的病房。惨白的墙壁,单调的仪器滴答声,还有床上那个人……她的父亲,苏振海。他的脸比病房的墙壁更白,嘴唇因失血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紫色。胸膛在薄被下艰难地起伏,每一次都牵动着嘴角溢出更多的、暗红的血沫。他看见了门口的苏晚星(幻境中的晚星),浑浊的眼睛里爆出最后一点急切的光,枯枝般的手抬起,颤抖着,向她抓来,仿佛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抓住他在这世上最后的牵挂与未尽的警告。
“晚星……吞金……是陷阱……”声音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混着血沫,“天盟……不会放过……逃……活下去……一定……”
那只抬起的手,耗尽了最后一丝生命力,在空中突兀地僵住,然后,沉重地、毫无生气地,跌落回雪白的床单上。旁边心电监护仪上,那道代表生命的绿色波浪线,在几次微弱挣扎后,拉成一条笔直的、冰冷的、无尽的直线。
“爸——!!!”
幻境中的苏晚星出撕心裂肺的哭喊,现实的苏晚星跪倒在地,泪水奔涌,巨大的悲痛像海啸般将她瞬间吞没,理智的堤坝在亲历父亲最真实死亡场景的冲击下,寸寸碎裂。她知道这是幻象,可那气味、那声音、那触目惊心的血色与死寂,太真实了!真实到她愿意沉溺其中,只要能再次看到父亲睁眼,哪怕只是幻觉!就这样陪着爸爸,在这里,永远留在这里……一个诱惑的念头,如同藤蔓缠绕上她逐渐模糊的意识。
不远处,顾晏辰也在自己的炼狱中沉浮。
寒风卷着鹅毛大雪,抽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他站在顾家老宅的庭院中央,积雪没过了脚踝。祖父,顾老爷子,就站在廊下,拄着那根象征权威的紫檀木拐杖。老爷子没有穿厚外套,只一身单薄的中山装,脸色却比冰雪更冷峻,更铁青。他手中捏着一份报纸,纸张在风中猎猎作响,头版头条的黑色加粗字体,像一记记重锤砸向顾晏辰的眼睛:「顾氏帝国轰然崩塌!继承人决策失误致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晏辰,”老爷子的声音不高,却比寒风更利,带着沉痛至极的失望,那失望如此之重,压得顾晏辰几乎直不起腰,“你太让我失望了。为了一个女人,为了那点虚无缥缈的所谓‘真相’,你竟将顾家百年心血、上下几千人的生计,置于何地?你不配……不配做我顾家的子孙!不配担起‘继承人’这三个字!”
顾晏辰张了张嘴,想解释天盟的阴谋,想说明吞金计划的可怕,想诉说苏晚星父亲的冤屈与自己的责任……可是,没有声音。他的喉咙像被冰雪堵死,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祖父眼中最后一点光亮熄灭,变成彻底的灰败与疏离;看着老宅熟悉的下人们低着头,提着行李,沉默地从他身边走过,眼神里再无往日的恭敬,只有怜悯或鄙夷;看着象征着家族荣耀的匾额在风雪中摇摇欲坠……无力感与滔天的愧疚像两只巨手,扼住他的咽喉,将他拖向黑暗的冰海深处。是啊,如果顾家因他而毁,他还有什么面目苟活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