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子啪嗒一声扔回水盆中,楚燎的脸被扳过来,他半弓着背,感受着熟悉的抚摸划过额角鬓,颤抖的指尖流连至面中那几条细痕,带起轻微的痒意。
楚燎双手背在身后,拇指抠进掌心,堪堪拽住涣散的神思。
“楚覃竟然……这么对你……”他以为楚覃千里迢迢赶来,还是对楚燎有些不离不弃的情义在,楚燎随他回去,至少能性命无虞。
“可是因我而迁怒于你?”
越离无法想象因他而起的自残,也不曾见过如此触目惊心的挽留,他理解不了楚燎的执因何而来,甚至连这份不知所起的痴也觉察不出。
他知道楚燎重情,是天地间无二的心性,正因无二,所以他真见真闻,却难以真知。
在迄今为止的漫长年月中,他践习着冷暖别离,以己度人,将心比心,情深似海,于他而言也不过风过荷塘,留痕而已。
楚燎心知自己大抵是疯了,本该为王兄辩驳,又怕将自己的疯状坦白开来,惹人生厌……他看着越离近在咫尺的心疼与迁怒,喜不自胜,心思一转思及前情,竟替楚覃认了。
“嗯。”他的眼睫投下一层阴翳,越离微怔,只能看清他眸中的暗影。
楚燎抬掌覆上脸侧的手,淡声道:“王兄嫌我误事,小惩大诫,左右我身侧无人替我说话,落得这番下场,也是我活该。”
“我既无军功在身,又平白在异国蹉跎多年,军中将士皆不服我,”他的语气染上几分失落,颇有垂头丧气之意,“与王兄相比,我不过一支飘萍,何足挂齿,今后只怕……举步维艰。”
在魏国受一群竖子欺辱时,年幼的楚燎尚能昂挺胸,但求一胜。哪怕败后痛哭流涕,也多是不甘而泣,何曾似这般颓丧过?
可他脸上的伤证据确凿,又拜他自小仰赖的兄长所赐,一落千丈,难免不堪重负。
楚燎观他面色深沉,松开他的手跪在他脚边,攥着他破败不成形状的衣摆恳求道:“先生,你回来吧,今后你只是我的先生,与王兄再无关联,我……我身边除了你,并无可信可用之人,求先生助我一臂之力,免我茕茕孑立之困。你不要我,我便无处可去了。”
这话说得凄怆不已,越离怎么也拽不起他,忽闻帐外有人通报:“公子,守城名士鲁大来寻戍文先生。”
楚燎见他脚尖挪了方向,额角尖锐地突突跳动起来,救命稻草般抓住他的手不放。
越离顺势俯身下去,楚燎眸中干涩,抿唇一言不地抓着他,摇摇欲坠的神情将他拽回别离的那夜。
鲁大寻他应是有要事相商,今日楚燎黏得紧,白日里也不过几句插科打诨……鲁大那般缥缈的人物,见一面当真少一面。
可楚燎这副模样,随意甩手离去,只怕又要闹出什么动静来。
越离急中生智,不知想到什么自顾自眼灼耳热起来,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抿了抿干涩的唇,贴在楚燎的额心上。
楚燎浑身一震,那软意又顺着鼻峰滑下,在他面上的细痕啄吻着。
钳在小臂上的手失了力道垂在地上,越离松了口气,轻声哄道:“鲁先生于我有再造之恩,我去去就回,你若不嫌挤就给我空出半边席来,你先行休息,不必等我,其余的我们大可明日再议。”
楚燎脑中嗡鸣,翻来覆去浮现的都是尚在楚院中自己逾矩后他深感耻辱的怒容,半点插不进时过境迁的温声软语。
牢狱中人,犯了死罪的,死前会吃上此生最后一顿丰盛。
自己颠倒黑白地求他,终于求来他施舍的同情……
越离怎么也扶不动他,只好先行离开,叫来帐外两名兵士看顾。
直到越离的影子彻底消失在帐帘后,楚燎才抱头倒地,被脑中的锥子凿得痛不欲生。
两名兵士本不以为意,打着哈欠站在火架旁,被醺然火光暖得困意丛生。
一刻钟后,一名兵士搡了搡身边的同伴,“军医来了,醒醒!”
两人努力睁大双眼,军医身后跟着端药的炊夫,不紧不慢地掀帘进去。
“来人!快来人!”军医素来悠闲的嗓音高亢起来,两名兵士连忙冲进去,愣了片刻,在军医的吼叫里扶起奄奄一息的楚燎。
楚燎披头散,下唇被咬出丝丝缕缕的血渍,两名兵士手忙脚乱替他卸下衣甲,周身汗湿了一层又一层。
军医在他人中狠掐两下,朝兵士和炊夫示意道:“把他架起来,你掰开他的嘴,我把药灌进去。”
楚燎鼻尖萦绕着腥酸药气,胃水先一步闹腾起来,他扭头欲呕,炊夫顺势掐开他的牙关,军医把药倒进去,同时大喊:“让他闭气!快捏住他的鼻子!”
炊夫白日里还见过这小公子丰神俊朗立在马上的形状,没成想得了顽疾,连药也喝得比常人惨淡,心中不忍,手上的力道却半点不少。
楚燎被憋得面色紫,好歹是开喉放药了,两个兵士按得满头大汗,见军医擦了把汗摆摆手,四人不约而同卸力后退,俱是跌坐在地,面面相觑。
“把他……把他挪到草席上,”军医拍着胸脯,吓得不轻,“不过迟来些,闹成这样,哎!”
这些日子医患之间相安无事,有时他忙得忘了,楚燎还会自行去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