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修枚拍案而起,“赵王好大的口气!欺我大魏无人否?!”
谢老将军披甲而来,显然也听到了消息,他老当益壮,对大魏各境布防都有心得,当即与陈修枚对视一眼,缓缓摇头道:“大帅,邺城有精兵无良将,是个撑不过三更天的纸老虎,大帅拨兵于我,前去救急。”
陈修枚不置可否地一点头,扭头朝魏淮嘱咐道:“安民定乱之事交由你全权负责,疏民离城并非易事,你小心操办,切忌因小失大。”
魏淮抱拳领命,退出房门。
韩民暴乱不成,便在街上泼洒污水,雪被清至两边,地面上仍有一层冰面,若行走不慎,轻易就摔个五体投地。
每条街衢两头都有兵士把守,他巡逻一番,在街角处看到魏明正与兵士低声交谈,随后士兵离去,他守在原地,仰头看漫天飞雪。
说来韩地与魏地相隔不算太远,却比安邑暖和得多,雪花飘得也自得其乐,不易被朔风吹成雪粒。
魏明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形状姣好的六瓣晶莹顷刻融化在掌中,留下一团小小的水渍。
“二哥,就这么不想见到我吗?”
他出声唤住擦身而过的魏淮,魏淮不知该与他说些什么,也不愿伪饰,既被叫住,他也不躲不避,偏头看了魏明单薄的缟衣,想了又想,还是道:“宜阳虽比安邑暖和,隆冬之际,还是小心为上。”
魏明眉眼覆霜,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扫了一眼他脸上的抓痕,“二哥万事争先,也该以已身为重。”
魏淮有些恍惚,魏明从小就与他生分些,总爱粘着魏珩,一见他来,就躲到魏珩身后,怯怯地探头看他,犹犹豫豫地喊一句“二哥”……他这个玉团似的九弟,如今也长成了冷漠孤傲的模样。
他莫名有些心塞,这无关交情,而是一个身在其中的看客的惋惜。
魏淮转身正对他,身上的铠甲出颤巍巍的动静,“长清,你母亲那天唤我去小坐,我并未与她说过任何诛心之语,你我之争,不涉外人。”
他明知自己必遭猜疑,但见魏明面露讶异,仍忍不住有些气恼:“信与不信都由你,此事我问心无愧,你……自当保重。”
脚下的坚冰咔嚓作响,魏淮收声离去。
魏明望着他的背影,唇角一抖,喃喃道:“你我想要的,都太多了……”
圆满才是最不可求的镜花水月。
街衢复归平静,偶有檐角冰条砸下,碎成块块冰晶,没来得及融化成水,便被大军纷纷踏过,污成了一滩滩脚印,朝城外延伸而去。
陈修枚领四万兵马北上救邺,由谢老将军坐镇宜阳,除了自己的亲信,魏淮与魏明皆留在原地,同时传信王都,奏请魏王调兵来助。
魏淮在撤民一事上做足了功夫,走街串巷打探消息,连着三日宿在当地的申氏望族家中,恩威并施,申氏长老只好出面召民,魏淮守在边上,补充着安抚民心。
城外韩王兵至,战鼓雷鸣杀声震天,谢老将军派兵遣将,少攻多守,防着后院火起。
魏淮整肃军队,进城后与韩民秋毫无犯,几次暴动多以魏军重伤,宣称兵以兵论,不伤平民。
三番两次下来,韩民以申氏为,同意迁出宜阳,退守不战之地。
魏淮领着韩民从后城门退走那日,阳光从阴云间洒下,晴雪泛着刀锋般的寒光,背井离乡的人们潸然泪下。
牛车上摔下一个半大的孩子,身上背满包袱的妇人急得满头大汗,逆着人流往哭声处赶去。
魏淮驻马下鞍,疾步走到啼哭不止的孩子身边将他抱起,见他额头被磕出一个青色大包,转身嘱咐兵士取来跌打油,全军放慢脚程。
妇人见状不住抹泪,常年劳作的腰不住地往下驼去,她又努力直起身来,看着面前颇为娴熟哄着孩子的年轻将军,埋怨道:“孩子他爹就是前几年你们打来,参军没的,现在俺们家不成家,国不成国,你抱俺孩,俺也不谢你。”
魏淮给孩子揉着额头的手滞了滞,手上的油没抹完,妇人已经重新接过孩子,把半哭不哭盯着他看的孩子放回牛车上,继续伛偻着身子,跟着人流往前拖沓。
他茫然地在乌泱泱的人流中转动身子,不少人瞥他一眼,又嘟囔着移开视线。
这里不是恢弘华美的魏宫,不是来去潇洒的安邑,异国他乡里的生民,说着他能听懂但有些别扭的方言,默不作声地谴责着他们的伪善。
魏淮努力在身不由己的身世中求生,可当所有人都被从天而降的时运裹挟,他的身不由己便显得游刃有余。
可他不认为自己错了,先谈立场,方论对错,异地处之,韩王军未必会对他们手软。
雄兵砌强国,强国养烈民,他不过这大争之世中的一点涟漪,只要站得高望得远,这些具体的痛意就会杳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