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明不曾动弹,那侍女却被撞得一仰头,被魏明伸手拽住,认出她是母亲身边的侍女,还没来得及开口,侍女一只手被他扶住,人已跪在他脚边泣不成声:“公子……公子快去,夫人她……”
魏明在她的啜泣中神色空白,愣愣松开她,疾身往高夫人院中奔去。
他什么也没想,什么也不敢想,几日前还与父王母亲坐在一处,来来去去说些儿时的趣事。
他太得过且过,在这片刻的圆满中故意忘却了蜿蜒而来的蛇信。他不明白,究竟要他做些什么,才能对毒血避而远之。
在军中他曾见过军士的家书,问父亲的腰还疼吗?母亲的腿还痛吗?农事顺利否?姊妹都相安吗?小弟会走了吗……
轮到他提笔写家书时却不敢多问,怕落得个耽于私情的骂名,只好就事论事,再附上一两句问候。
隐约的哭声从院中传来,他咽下喉头吞刀的喘息,深埋的恐惧以他最忌惮的方式浮出水面,他终于不再犹豫,猛然推开一扇又一扇重门。
夏日里蝶舞蜂飞草木香的小院覆冰盖雪,平白空出两边的藩篱,□□孤零,满园凄怆。
高夫人和衣躺在榻上,双手交叠置于腹间,身上穿了平日难见的艳丽华服,间碧簪在烛影下闪翠耀光。
整个屋中打扮得仿佛新婚之夜,娇艳动人,处处铺满了喜庆的红。
服侍多年的彩夏眼角织起悲恸,一见到魏明便以头抢地,额间血流不止,痛声更甚:“是奴婢不好,夫人命奴婢取来香片,奴婢不察,夫人含香而……而去,奴婢不敢独活,这便去陪夫人!”
踉跄声迭起,“咚”地一声回响,满室归寂。
魏明形容呆滞,眼珠稍转,手在虚空中捞了一把,彩夏已撞壁而死。
他望着那瘫软在地的女人,儿时他也曾私下叫过她一声彩夏姑姑,被母亲疾言厉色驳了回去。
母亲……
魏明继续朝前,走到床边双膝坠地,呆呆地看着面前神情安详的女人。
“母亲……”高氏的音容笑貌犹然在耳,他伸手去拉她的手,已然冰凉。
方才去笃志居寻他的侍女赶回,见到撞死流血的彩夏,跪伏在彩夏身边,整个院中跪成一片,哭成一团。
那侍女膝行到魏明身后,哭喊道:“公子节哀……”
魏明把冰凉的手贴在脸侧,试图暖回些许温度,他目光直,奇怪的是并无眼泪,眼眶干涩极了,似乎被暴晒干涸,只能从心上流出丝丝血线,顺着指尖潺潺流淌到高夫人不再睁开的眼皮上。
“晨时夫人还说来年要在院中种些蔷薇,午时去见了大王与二公子,与二公子闲聊片刻,夫人回来后便开始梳洗打扮……奴婢没想到……没想到……”
魏明握住高夫人的手背上凸起青筋,他把高夫人的手放回她腹间,如鲠在喉地按住眼睛。
半晌,他睁开湿润的眼,牵住华服的衣角轻晃,从喉中挤出带血的一句:“母亲,我是长清啊……”
院中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魏王打断了牟内侍的唱到,披月乘撵,在满室悲声中迈步而来。
烛光将他伟岸的阴影拉得很长,倒在墙角的彩夏没入其中,仿佛不曾存在。
跪在床边的魏明仰起头,一如往昔地仰视着他。
“长清。”
魏王没有上前,父子之间隔着猩红的布毯,在妆若新房的喜丧中遥遥对望。
低泣与死亡簇拥着魏明,他回看了看眼皮泛红、眼角晕出一条干涸泪痕的母亲,手掐在床边扶起身,跨过地面分不清是血是红的艳色,跪在魏王脚边。
几不可闻的一声“父亲”,被此起彼伏的哭声掩埋。
第44章离恨
三日后,天气转暖,正午时分茶楼人满为患。
一名青年面壁而坐,桌上一杯茶,一碟濡盐炒豆。
他拈起一颗豆子扔进嘴里,抿掉咸味才把豆子嚼了咽下,吃得极慢。
“哎,借坐借坐。”略微嘶哑的声音响起,茶小二凑过来端茶续豆,须臾又打着弯走了。
冯崛抿着豆子,瞟旁边的山羊胡一眼,“怎么来得这样晚?”
他一开口声音就淹没在人潮中,那一脸老实本分的山羊胡却听到了,啜了口茶叹道:“我今日出门总觉心神不宁……大人,我一家八口人都指望着我过活,再大的仇,我也不敢想了……”
这山羊胡也是卫国遗民,早些年来到魏国求仕,这些年谋了个一官半职,官虽不大,但借着官位之便也能替宫中传些消息。
冯崛嚼得慢了些,卫国早些年不是没兴盛过,只是列侯强起,一点点将卫国鲸吞蚕食,卫民厌战之心早已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