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铁牛带来的消息,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子,慢慢割着林爱国的神经。打听父亲,还问到了母亲……这是要把他家祖坟都刨出来晒晒。
“你那亲戚,看清打听的人长啥样没?”林爱国声音有点干。
“说是生面孔,戴着帽子,捂得挺严实,说话有点拿腔拿调,不像咱本地土腔。”王铁牛挠着头,“对了,我亲戚留了个心眼,跟了那人一段,看见他进了镇上的长途车站招待所。我托了在招待所烧锅炉的表舅打听,说那人登记的名字叫‘刘卫东’,工作单位写的……是咱轧钢厂行政科!”
行政科?林爱国脑子里飞快过了一遍。行政科管后勤、档案、杂务,跟生产车间不直接打交道,但消息灵通,手也长。一个行政科的人,跑去乡下打听一个机修学徒工的父亲?
“铁牛,帮我再打听两件事。”林爱国压住心头的寒意,“第一,这个刘卫东,在行政科具体干啥,跟谁走得近。第二,最近咱们厂,或者街道,有没有调阅过我家,特别是我爸当年的档案。”
王铁牛重重一点头:“包我身上!狗日的,玩阴的玩到祖坟上了!”
压力不止来自暗处。第二天在车间,郭大撇子那张脸又活泛起来了,拿着个砂轮在机器边蹭得火星子乱飞,故意大声跟人说:“……所以说啊,这人啊,不能光看表面稳当。真金不怕火炼,那台钻怎么别人用没事,一到某些人手里就冒烟呢?还是基本功不扎实,心理素质不过关!要我说,那比赛成绩,就该按中断算!”
几个平时跟着他混的青工附和着怪笑。
林爱国没理他,专心跟着周师傅学修一台齿轮箱。周师傅今天话更少,只是手里的扳手偶尔会格外用力,敲在锈死的螺栓上,出刺耳的“铛铛”声,像是在泄什么。
快中午时,一大妈扭着身子来到车间门口,冲林爱国招手:“爱国啊,你来一下。”
林爱国走过去,一大妈脸上堆着笑,却掩不住那股子刻意的劲儿:“爱国,是这么个事儿。后院聋老太太不是摔着了嘛,胳膊不方便,屋里憋得慌,想找人说说话。老太太点名了,说咱们院就你和小当槐花几个孩子看着实诚,不闹腾。小当槐花太小,这不,想麻烦你下班了过去坐坐,陪老太太唠唠嗑,解解闷。你看……”
点名?林爱国想起张大夫的话,还有吴技术员那张关系图上“赵锻工”的名字。他点点头:“行,一大妈,我下班过去。”
“哎!好孩子!”一大妈松了口气似的,“老太太脾气怪,你多担待,顺着她说就行。”
下了班,林爱国先回屋,把吴技术员给的那张草图又看了一遍,默记了几个关键点和名字,然后揣上两个中午食堂剩下的白面馒头,去了后院。
聋老太太靠在床上,左胳膊吊着,脸色有些灰败,但眼睛依然有神。屋里陈设简单,却收拾得异常干净,有一股淡淡的、类似檀香和旧书籍混合的气味。
“来了?坐。”老太太声音沙哑,指了指床边的凳子。
林爱国把馒头放在床头小柜上:“老太太,给您带了点馒头,晚上热热吃。”
老太太瞥了一眼,没说什么,忽然问:“厂里比武,台钻冒烟了?”
林爱国一怔,没想到消息传这么快:“是,出了点故障。”
“故障?”老太太扯了扯嘴角,像是笑,又不像,“我男人活着的时候常说,机器比人实在。坏了,就是里头有地方不对,要么是零件磨损,要么是……进了脏东西。”她浑浊的眼睛看着林爱国,“脏东西不清理,机器就好不了。清理了,还得看清理得干不干净,会不会再进去。”
林爱国心跳微微加快,顺着话头:“您丈夫是行家。”
“八级锻工,打了一辈子铁。”老太太目光有些飘远,“手稳,眼毒,就是脾气直,得罪人。那年,厂里丢了一批金贵的合金,闹得沸沸扬扬。他回来跟我说,那合金的成色、标记,不对。”
“不对?”
“嗯。他说,丢的那批,跟后来从认罪那人家里翻出来的,乍看一样,细看,淬火的纹路、边角的毛刺处理,有细微差别。像是……照着样子仿的,但仿的人,手艺差了点意思。”老太太慢慢说着,像在回忆很久远的事,“他偷偷记下了那些差别,写在一张纸上,连着他早年参加工人纠察队时的半个旧徽章,一起塞进一个从小鬼子那儿缴获的铁皮饼干盒里,藏了起来。”
林爱国屏住呼吸:“后来呢?”
“后来?”老太太眼神一冷,“没过多久,他就在车间出了事故,抬回来时,人已经不行了。临闭眼前,他手指头使劲往床底下指……我知道,他是想说那个铁盒子。”
“盒子呢?”
“没了。”老太太干枯的手轻轻拍了下床沿,“办完丧事,我再找,怎么也找不着了。屋里就我一人,门锁也好好的。你说,怪不怪?”
屋里一时寂静。夕阳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老太太沟壑纵横的脸上。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那纸上……写名字了吗?”林爱国轻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