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砚舟转过身,面对着老人。阳光透过枝叶,在他无框眼镜上折射出细碎的光点,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他微微躬身,态度依旧恭敬:“杨老所言极是。美玉天成,自有其律。真正的欣赏者,当知其可贵,亦知其易碎,必以珍重之心待之。”
他的话滴水不漏,既回应了老人的提醒,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至少是表面上的)。但杨老先生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重新闭上了眼睛。山林间的老人,历经沧桑,有些话点到即止,有些事,则需要年轻人自己去经历和领悟。
徐砚舟知道,在杨老这里,自己“资助者”和“懂行人”的身份,或许能赢得基本的尊重和有限的信任,但比起南风以纯粹求知者和理解者姿态所获得的、自内心的喜爱与倾囊相授,终究隔了一层。这种差别,微妙而清晰。
他不再停留,向老人告辞,说明日或许再来拜访。杨老先生只是摆了摆手。
走出院落,穿过竹林,徐砚舟坐进停在路边的黑色越野车中。车内冷气十足,与山间的温润截然不同。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脸上那惯常的、疏淡有礼的面具缓缓卸下,露出底下更真实的、带着思索与一丝罕有兴味的表情。
他拿出手机,屏幕上是助理刚刚来的关于林夏及其养殖场的更详细资料,包括近期的扩建计划、主要合作商、财务状况评估,甚至还有一些不那么容易查到的、关于林夏早年创业和家庭情况的边缘信息。资料翔实,条理清晰。
徐砚舟快浏览着,目光在“林夏”这个名字上停留了片刻。一个扎根乡土、务实能干、在地方颇有声望的年轻人。是南风选择停留的港湾,也是……目前看来,最直接的一道“屏障”。
他的手指在光滑的手机屏幕上轻轻敲击着。计划需要调整。原先设想的、通过文化投资和学术交流自然而然接近的方式,或许效率不够。南风的专注和那个林夏的存在,都构成了变数。尤其是今天亲眼目睹南风与杨老交流的深度和默契后,徐砚舟意识到,要想真正介入南风的世界,仅仅作为一个“有益的旁观者”或“潜在的支持者”可能还不够。他需要找到更关键、更难以被替代的切入点。
或许,可以从她正在撰写的这本书入手?陈默那边……或者,沙溪乃至更大范围的“文化保育与可持续展”项目?提供一个她无法拒绝的、能极大助力其工作的平台或资源?
又或者……徐砚舟的目光再次落到“林夏”和“养殖场”的相关信息上。商业层面?不,那太直接,也容易引起反弹。最好是南风专业领域内,又能间接关联到林夏现实关切的结合点……
无数个念头在他冷静的大脑中飞运转、碰撞、筛选。他就像一位高明的棋手,在审视棋盘上每一个棋子的位置和潜在关系,计算着下一步乃至下十步的最佳落点。
车子动,缓缓驶离这片静谧的山林。徐砚舟重新戴上眼镜,恢复了一贯的沉静模样。只是那双镜片后的眼睛,比来时更加深邃,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冷静筹划的光芒。
山风拂过,竹林依旧沙沙作响,仿佛什么也没有改变。但一些看不见的丝线,已然悄然抛出,试图缠绕上那缕自由流淌的山风。而守护着风的磐石,此刻正在另一片土地上,为现实的生计与未来的规划忙碌着,尚未察觉那来自远方的、精细而危险的网,正在慢慢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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途中,他的目光不经意掠过窗外,竟捕捉到了那个先一步离开的身影——南风。
他眸色微深,不动声色地吩咐:“靠边,停到那边树荫下。”嗓音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司机依言将车悄无声息地滑入不远处一片浓密的树影之后,位置选得恰好,既能清晰看见前方路边的动静,又隐在暗处,不易被察觉。
徐砚舟靠向椅背,姿态看似放松,目光却已如精准的镜头,无声地锁定了那个身影。他看见南风将那辆白色suv缓缓停靠在路边,下车时,午后的风拂起她素色衬衫的一角。
只见她走向路中央,步伐很轻,在某一处停下,微微弯下腰。距离不近,但徐砚舟看得分明——她的视线落在柏油路面上那一道已然僵直、被车轮碾压过的细小痕迹上。那是一条不幸丧生轮下的小蛇。
南风蹲下身,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的小小躯体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徐砚舟注意到她纤细的手指微微蜷了一下,那是人在面对死亡物事时本能的、细微的胆怯。但她还是极小心地用指尖和掌心,将它托了起来。阳光洒在她的侧脸,他看见她垂下的眼睫很长,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柔和的阴影,而那片阴影里,盛着一种近乎温柔的疼惜。
她没有将它随意丢弃在路边,而是捧着它,走到相对干净的土路边缘,轻轻放下。接着,她转身快步走回车后,打开了后备箱。她翻找了一下,竟拿出了一把略显沉实的兵工铲。
道路两旁是略显陡峭的山体土坡。南风双手握住铲柄,试图将铲尖楔入略显板结的土壤。她显然并不常做这类体力活,动作带着生疏的费力。她选中了一处有野草微微摇曳的坡地,开始一下下挖掘。铲土、扬起、再落下。她的动作起初有些笨拙,但很快找到了节奏,只是额际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在炽烈的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
徐砚舟静静地看着。看她如何认真地挖掘出一个足够深的小坑;看她如何再次蹲下,用双手如同安置什么珍贵之物般,将那条小蛇小心地放入土坑;看她如何仔细地将泥土推回、覆盖、轻轻拍实。整个过程,她做得专注而沉默,仿佛在进行一场微小而郑重的仪式。
距离太远,他听不见任何言语。但他看见她埋好后,并未立刻起身,而是对着那微微隆起的小土丘,嘴唇轻轻开合了几下。午后的风将她鬓边几缕被汗濡湿的丝吹起,她抬手轻轻拢到耳后,侧脸的神情在逆光中有些模糊,却无端让人觉得,那是一种安静的告别。
做完这一切,她才走回车边,从副驾上的背包里拿出一包湿纸巾,仔仔细细地擦拭着每一根手指,连指缝都不放过。然后,她并没有急于离开。
她倚在车门边,微微仰起头,望向远处层叠起伏的苍翠山峦。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她身上,将她整个人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晕。额角、鼻尖、脖颈处的汗珠变得愈清晰,颗颗剔透,随着她细微的呼吸起伏,仿佛也在光。她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像是融入了那片山野的静谧里,又像是一个暂时脱离了尘世轨道的、孤独而美丽的谜。
车内,徐砚舟的目光未曾须臾离开。他脸上的表情依旧平静无波,深潭般的眼眸里却掠过一丝极细微的、近乎玩味的涟漪。惯于洞察人心、掌控局面的他,见过太多或精明、或妩媚、或刻意彰显善良的姿态。但眼前这个女人,在无人看见的郊野路边,为她素不相识、甚至令人畏怯的微小生命,所付出的这种笨拙的、近乎执拗的尊重与温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击中人心的力量。
那不是表演,不是权衡,甚至可能不是广义的“善良”,更像是一种深植于骨子里的、对生命本身的悲悯与庄重。
司机屏息凝神,不敢打扰后座老板这长久的静默注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徐砚舟终于几不可闻地勾了一下唇角,那弧度淡得几乎不存在。
“走吧。”他收回视线,声音平稳如常,听不出任何情绪。
车子悄然驶离,如同从未停留。但徐砚舟知道,那个站在阳光与山风里、为一条小蛇敛葬的侧影,已经带着某种不容忽视的清晰度,印在了他深不见底的眼底。兴趣,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虽未激起惊涛骇浪,但那细微的、持续扩散的涟漪,或许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察觉,却已悄然改变了井水的温度与深度。
南风带着满心沉甸甸的收获和一丝疲惫的满足感回到小院。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背包因为塞满了笔记和相机而显得有些鼓胀,但她步履轻快,脸上带着沉浸在思想丰盈后的淡淡红晕。
林夏比她回来得稍晚一些。扩建基地的考察和后续的意向洽谈耗费了他大量的精力,与省城来的代表周旋,敲定细节,展示实力与诚意,每一环都需要他全神贯注。当他带着一身尘土与疲惫踏进院门时,第一眼就看到了堂屋里伏案疾书的南风。台灯温暖的光晕笼罩着她,她正对着一本摊开的大号素描本,上面似乎画着复杂的、带有标注的图示,旁边散落着写满字的稿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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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第一时间迎上来,甚至没有察觉他回来,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林夏放轻脚步,没有打扰她,先去快冲了个澡,洗去一身的尘土与疲惫。等他换好干净的家居服出来,南风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只是偶尔会停下笔,咬着笔尾思索,或者翻动旁边一本厚厚的、看起来像是中医典籍的影印资料。
林夏转身进了厨房。他知道南风一旦进入这种状态,吃饭睡觉都会忘记。他利落地开始准备晚餐,简单的两菜一汤,都是她喜欢的口味。饭菜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但堂屋里的南风似乎毫无所觉。
直到林夏将饭菜摆好,走到她身后,轻轻将手搭在她肩膀上,温热的掌心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着安定的力量,南风才像是从深水之中浮上来,猛地回过神,有些茫然地转头看他。
“回来了?”她眨眨眼,眼神还有些未散尽的专注迷离,“几点了?”
“该吃饭了。”林夏俯身,看了眼她素描本上那些复杂的、试图将草药性味、生长环境、民间认知联系起来的网状图,以及旁边密密麻麻的注解,心中了然,“看来今天又是‘丰收日’。”
南风这才彻底从工作的状态中抽离,伸了个懒腰,身体向后靠进椅背,脸上露出混合着疲惫与兴奋的笑容:“何止是丰收……杨老先生今天讲的东西更深了,很多是他自己琢磨了一辈子才理出点头绪的经验,还有徐先生……”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徐先生知识很渊博,提供了不少理论上的参照和思路,让杨老讲的有些模糊的地方,一下子清晰了很多。他们俩一搭一唱,不对,是我和杨老问,徐先生补充和引申……感觉像是上了一天高强度的研讨课。”她说着,揉了揉有些涩的眼睛,但眼神依旧亮得惊人。
林夏听到“徐先生”三个字,心尖像是被细针轻轻刺了一下,但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拉着她起身:“先吃饭,边吃边说。再重要的研讨课,也得先补充能量。”
饭桌上,南风显然还处在思维的活跃期,一边吃,一边忍不住跟林夏分享今天的见闻和思考。她讲杨老先生如何翻出珍藏的旧纸片,讲徐砚舟如何引经据典却总能切中要害,讲自己如何试图用图表来梳理那种动态的药性关系网络……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对知识和智慧的纯粹热情,以及对杨老先生的深深敬重。提及徐砚舟时,语气是客观的,带着对同行者学识的认可,但也仅此而已,如同评价一本有用的参考书或一位博学的讲座教授。
林夏安静地听着,给她夹菜,添汤,适时地回应几句,引导她讲得更顺畅。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南风对徐砚舟本人,并无出工作交集之外的任何关注。她的心,她的热情,全都投注在了那些即将消逝的古老智慧和她正在构建的认知图谱上。徐砚舟在她眼中,更像是一个突然出现的、很有用的“知识媒介”或“讨论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