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三十,子夜,京城南郊五十里,清水渡。
萧琰的三万大军在此扎营。营地背靠山峦,前临冰封的河面,易守难攻,但此刻营中气氛压抑如铁——所有人都知道,明日渡河,便是直逼京城。而探马回报,南疆军五万已在对岸布防,灯火绵延如星河。
中军大帐内,萧琰卸下了鎏金面具。
烛火映照下,他的脸已瘦脱了形,颧骨高凸,眼窝深陷如两个黑洞,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只是眼底泛着不正常的暗金色泽。他坐在案前,看着一份刚刚截获的密信——来自京城,是太子亲笔,写给南疆军主将庞坤。
信上只有八个字:
“明日渡河,格杀勿论。”
落款处,是太子金印。
韩青跪在案前,虎目含泪:“陛下,太子这是……真要弑父啊!”
郭威一拳砸在地上:“畜生!末将这就带人夜袭,先宰了庞坤那狗贼——”
“不必。”萧琰将密信凑近烛火,看着它化为灰烬,声音平静得可怕,“他既已布下天罗地网,朕……便遂了他的愿。”
“陛下?!”二将骇然。
萧琰抬眼,望向帐外漆黑的夜空:“韩青,朕要你带一万人,趁夜绕道西侧三十里的老鸦滩渡河。那里冰层厚,且南疆军防守薄弱。渡河后,不必来援,直扑京城西门——那里守将是赵广义,他……会开城门。”
韩青一怔:“赵广义?他不是太子的人?”
“他是天璇的臣子。”萧琰咳嗽两声,指间渗出暗金血丝,“朕给了他最后的机会……他若还有半分良心,便会知道该如何选。”
“那陛下您——”
“朕率余下两万人,明日从清水渡正面强攻。”萧琰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庞坤要杀朕,朕便让他杀。但你们记住——”
他看向韩青与郭威,一字一句:“朕若战死,不必收尸,不必复仇。立刻率军北返,与靖王会合。告诉他……朕是死于庞坤之手,与太子无关。”
郭威愣住:“陛下为何……”
“因为朕要太子……亲手弑父的罪名,坐不实。”萧琰嘴角勾起一丝苍凉的笑,“朕可以死,但璟儿将来要坐的龙椅……不能沾上‘逼死亲兄’的污名。太子弑父,是国贼;朕战死沙场,是殉国。这其中的差别……你们明白吗?”
韩青与郭威浑身剧震,以额触地,泣不成声。
他们明白了。
陛下这是要用自己的死,为靖王铺一条干干净净的帝王路。
“去吧。”萧琰摆手,“记住朕的话,这是……最后的旨意。”
二将重重叩,含泪退出。
帐内重归寂静。萧琰撑着桌案起身,走到铜镜前。镜中人形销骨立,白已从鬓角蔓延至额际,皮肤下隐隐有暗红纹路游走——龙血反噬已深入骨髓,他撑不过三日了。
他伸手,抚过镜面,仿佛抚过那张与自己有三分相似、却年轻许多的脸。
“璟儿……”
“这次,皇兄真的要走了。”
窗外,风雪骤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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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京城,慈宁宫。
烛火昏暗,熏香袅袅。太后斜倚在凤榻上,满头银丝未饰珠翠,只着一身素色常服。她手中捻着一串佛珠,闭目诵经,神色平静得仿佛不知宫外已是天翻地覆。
殿门被轻轻推开。
萧麟一身杏黄蟒袍,独自走进来,脚步轻得几乎无声。他在榻前三步外停下,看着祖母平静的侧脸,喉结滚动了几次,才涩声开口:
“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太后睁眼,目光落在他脸上,看了许久,才缓缓道:“太子今日,怎么有空来看哀家这个老婆子?”
“孙儿……”萧麟跪地,“孙儿是来……请罪的。”
“哦?”太后放下佛珠,“太子何罪之有?”
“孙儿……”萧麟咬牙,“孙儿与父皇……兵戎相见,是为不孝;软禁皇祖母,是为不敬。此等行径,天理不容。”
太后静静看着他,许久,才叹道:“你既知是错,为何还要做?”
“因为孙儿……”萧麟抬头,眼中闪过痛苦与疯狂,“孙儿没有选择!父皇心里只有靖王!他为了那个野种,可以不要江山,不要性命,甚至连我这个儿子……都可以不要!”
他声音嘶哑:“皇祖母,您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是太子,是天璇名正言顺的储君!可父皇呢?他给靖王兵权,给他虎符,甚至……甚至要传位给他!那我算什么?我这些年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到头来……还不如一个前朝余孽?!”
泪水滑落,这个十六岁的少年终于卸下所有伪装,露出心底最深的恐惧与不甘。
太后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悲悯,却无惊讶,仿佛早已料定会有今日。
“麟儿,”她缓缓开口,“你可知……你父皇为何要传位给璟儿?”
萧麟摇头。
“因为璟儿……比你更适合。”太后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锤,“你聪慧,勤奋,懂权术,会制衡——这些都是为君之道。但你缺了一样最要紧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