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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展会上的洋火（第1页）

北京国际展览中心，八七年秋天。玻璃幕墙反射着晃眼的天光，门口挂着大红横幅，中英文对照。林爱国穿着洗得白的卡其布中山装，挎着个帆布包，包里塞着笔记本、馒头和咸菜，挤在西装革履和呢子大衣的人流里，像个走错片场的农民技术员。

深港前沿的展台在a区最显眼位置。背景板是深邃的星空蓝，上面用光字体写着“futureoffunafis”（功能薄膜的未来）。大屏幕上循环播放着d动画：一片闪着微光的薄膜嵌入精密电路，自动屏蔽干扰、引导热量、甚至显示出流动的数据……画面炫酷，音乐恢弘。实物展品却不多，只有几片装在有机玻璃盒里的样品，纹路细腻，旁边标注着英文参数。

陈永豪一身银灰色西装，头一丝不苟，正用流利的英语夹杂着普通话，向一群金碧眼和老专家介绍：“……我们致力于构建从材料设计、精密加工到系统集成的完整解决方案，我们的专利布局覆盖了关键工艺节点……”他语不快，每个词都像精心打磨过。

林爱国挤在人群外围，眯眼看着那些样品。纹路确实精细，比他们的“龙鳞纹”规整得多，像是机器刻出来的。他下意识摸了摸帆布包里自己带的样品——用火焰帘做的，银纹在自然光下其实挺漂亮，但跟这一比，显得有点“糙”。

他没往前挤，转身在展馆里溜达。b区、c区多是国内科研院所和刚冒头的乡镇企业，展台朴素，实物多，讲解实在。走到一个角落，他看到个寒酸的展台，就一张铺着绿绒布的长条桌，上面摆着几个烧瓶、几片玻璃片，还有一台旧显微镜。展板手写在白纸上，字迹工整：“紫外光固化微图形化技术及应用探索”。

桌后坐着个戴黑框眼镜的年轻人，约莫三十出头，脸色苍白，正低头看一本厚厚的英文书。他穿一件半旧的夹克，袖口磨得亮。

林爱国凑过去，看那些玻璃片。上面用显微镜才能看清的细微图案，有些是网格，有些是复杂的曲线。

“同志，这图案是怎么做上去的？”林爱国问。

年轻人抬头，推了推眼镜，眼神有些疲惫，但说到技术时亮了：“用光刻胶。涂布在基材上，通过掩膜版用紫外光曝光，受光部分固化，未受光部分洗掉，形成图形。我们主要研究不同光刻胶配方和曝光工艺对图形精度的影响。”

光刻！林爱国心里一跳。这不就是他想的精细掩膜技术吗？

“这技术……能做多细？成本高吗？”他拿起一片玻璃片对着光看。

“实验室条件下，线宽能做到几个微米。成本……”年轻人苦笑，“关键设备紫外曝光机我们买不起二手，是自己攒的。光刻胶进口的贵，我们在试着自己配。缺钱，也缺应用方向。”他看了看林爱国朴素的衣着，问，“您是哪个单位的？对这个有兴趣？”

“红旗厂，做绝缘薄膜的。”林爱国老实说，“我们想在上面做金属图案，正愁掩膜不精细。”

“金属图案？”年轻人想了想，“那可以用我们这技术做光刻胶掩膜，然后做电镀或真空镀膜。精度应该比你们现在用的方法高很多。”

两人聊了起来。年轻人叫沈恒，中科院某所博士，刚回国不久，所在课题组经费紧张，项目面临下马，被导师派来展会“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企业合作”。他说话实在，不绕弯子，提到陈永豪的深港前沿曾接触过他们，但“只想白拿技术评估报告，开价低得像是打要饭的”。

正说着，a区那边传来一阵掌声。陈永豪的宣讲似乎结束了，进入了问答环节。沈恒指了指那边：“陈总又在布道了。理念很新，就是……离落地还有点远。”

林爱国想了想，把帆布包里的“龙鳞纹”样品拿出来一片，递给沈恒：“沈博士，你看看我们这个，用火焰做的，土法子。你觉得，用你们的光刻做掩膜，再结合我们的需求，有戏吗？”

沈恒接过薄膜，对着光仔细看银纹，又放到显微镜下观察，半晌，抬头，眼神认真：“纹路不规则，但功能性可能不错。如果结合光刻掩膜，可以做更设计性的图案，性能应该能提升，良率也能上去。不过，你们基材是柔性的聚酰亚胺，我们的工艺主要在硬质基片上做过，需要调整。”

有门！林爱国正要细问，忽然听到扩音器里传来陈永豪带着笑意的声音：“……感谢各位的提问。哦，我看到那边有一位来自红旗厂的同行，林爱国工程师。林工，你们在特种薄膜方面也有很多实践，不知对我们刚才分享的‘功能集成化’趋势，有什么高见？”

全场的目光，包括不少外宾，齐刷刷投向角落里的林爱国。他正弯腰跟沈恒说话，中山装后背还有一道坐火车压的褶子。

林爱国直起身，在众人注视下走到a区前排。他没接话筒，就用平常说话的、带着点口音的嗓门说：“高见谈不上。我就想请教陈总一个具体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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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永豪笑容可掬：“请讲。”

“您刚才提到薄膜在精密电路里集成。那如果在无尘车间环境下，用火焰处理工艺做表面改性，产生的废气颗粒物和未燃尽的碳氢化合物，怎么防止它们污染邻近的精密电路元件？你们的专利里有解决方案吗？”

问题很具体，很工艺，甚至有点“土”。会场安静了一下。不少搞理论或宏观的人没想过这个。几个真正搞生产的外国工程师却抬起了头，露出感兴趣的表情。

陈永豪脸上的笑容僵了零点几秒。他专利里当然没写这个，那专利本来就是抢个概念先机。他很快恢复镇定：“这是一个很好的工程细节问题。我们通常采用封闭式处理腔体加高效过滤，或者使用更清洁的等离子体处理替代火焰……”

“等离子体设备很贵吧？维护也复杂。”林爱国追问，“对于中小批量、多品种的生产，火焰处理灵活性更高。我就是想知道，有没有成本可控的颗粒物控制办法？比如在火焰气氛里掺点什么，或者改进燃烧器？”

陈永豪被问住了。他的团队主要精力在专利布局和市场讲概念，这种具体到“掺点什么”的土法优化，根本没深入研究过。他打个哈哈：“这涉及到具体工艺机密了。我们可以会后再详细交流。”

问答环节草草结束。林爱国走回角落，几个国内厂子的技术员悄悄对他竖大拇指。沈恒低声说：“问得好。他那个专利，怕的就是你们这种钻具体工艺牛角尖的。”

展会最后一天下午，林爱国在展览中心外面的邮筒旁，按照约定方式，拿到了“守山人”的新消息。一张小纸条，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分析了陈永豪专利的几处关键模糊点和可能规避的方向。最后一行写着：“iecsca工作组下月巴黎会议，新增议题：评估金属图案化薄膜在高温高湿下的电迁移风险及测试方法。牵头方：莱茵化学。”

林爱国把纸条仔细收好。专利是拦路虎，标准才是铁栅栏。对方已经开始在标准层面筑墙了。

回程的绿皮火车哐当哐当，摇晃着北方的秋夜。林爱国靠着车窗，啃着冷馒头，脑子里像过电影。沈恒那疲惫但专注的脸，陈永豪宣讲时的大屏幕，火焰帘的淡蓝火光，还有那张纸条上的字。

光刻掩膜+电解沉积。这或许是条能跳出火焰专利包围、又能实现复杂图案的路径。沈恒缺钱缺应用，他们缺技术缺设备。能不能……搭个伙？

但沈恒是正经研究所的人，就算课题组快散了，挖过来或合作，手续麻烦，风险也大。厂里现在资金也紧，火焰帘设备刚投了钱，电解路线还在攻克“渗镀”难关……

火车钻进隧道，车窗变成一面模糊的镜子，映出他胡子拉碴的脸。他想起病床上画的那张红蓝草图，那些疏密不同的短线。也许，真该搏一把，去找沈恒，也回去跟赵师傅他们死磕“渗镀”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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